第十三章 君子一諾(二)
城南的街道,早早地就已經被護城隊勒令清場,閑雜人等不得出入,雖然當時民眾怨氣很大,形成了洶湧的人潮,一度有暴力抵抗的傾向,但當他們得知這一命令來自於葉城守時,他們無一例外地,都再沒有半句不滿,聚集的人群無聲無息地散去。
既然是葉城守所言,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當時地人們交頭接耳地說著。
也多虧了葉城守的聲望,縱使城南大街上發生了如此之大的爆炸,也並沒有無關人等出現或是受傷。
大街上靜悄悄的,二虎躺在冰涼的地麵上,一動也不敢動,生怕發出什麽無關的聲響,誤導了大虎的判斷。
護城隊的核心人員隻有四人,隊正黃吹鬆,副隊正大虎,隊員二虎,喬楓。雖然近幾年江淩都沒出什麽大亂子,但黃吹鬆為了不讓他們太過安逸,過去的幾年裏,每年都會帶他們去往揚州的偏遠之地,和那些尚未開化的蠻子或者藏匿其中的匪幫團夥以命相搏,以此來磨煉他們。喬楓入隊較晚,沒有經曆過這些,因此總是嘮叨著自己一身武藝無用武之地。但大虎二虎從不這麽想,他們手上沾了很多血,自己的、別人的,也就實在不願回想那時候的日子。
被黃吹鬆視為未來能承繼他衣缽的大虎,自然不隻是因為他的連珠箭術,與之相配的,是大虎異於常人的聽覺。他的洞察能力並不像尋常高手那樣,依賴達到“化形”之後的氣意,而僅僅是憑借雙耳,因此受限就更小,反應也會更加迅速。
大虎伏在地上,一手撐著地麵,另一隻手搭著弓,他的身體一動也不動,沒有任何表情,宛如入定的老僧。
四周隻剩下風聲、屋簷的滴水聲、偶爾飛鳥掠過的鳴響。
二虎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大虎突然動了起來,他把弓端起來,從背後的箭囊裏抽出一支箭矢,彎弓搭箭,他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弓弦被他拉成滿月,發出沉悶的響聲。
箭矢射向空蕩蕩的磚牆上方,箭羽是白色的,聲音清脆,在月色之下劃出一條寫意的白線,仿佛奔月而去。
牆上的青色磚瓦突然破碎,一個身影憑空出現。她的身材嬌小輕靈,像是在牆上歇息的小雀。小雀正是蹲在牆上屏息了很久的南熏,臨走之前芙蕖交給她的寶貝,已經被她用了個幹淨。徑直射向她的箭迫使南熏不得不離開原來的地方,她的身形在牆上轉動,身上披著的近乎透明的絲綢也隨著她的動作被甩了出去,像一片落下的枯葉,慢悠悠地在半空中飄轉,最後無聲地落在了地上。
絲綢是芙蕖交給南熏的最後一件寶貝,在拿出來的時候,芙蕖的臉色十分難看,“這件絲綢,穿上之後幾乎可以和月色融為一體,說是天下僅此一件也不為過,最主要的月華絲需要月華蠶,但這種蠶整個九州都找不到幾隻了……”
那時的芙蕖絮絮叨叨的,像是老父親送走不得不遠嫁的閨女,眼睛裏寫滿了不舍。南熏想到芙蕖當時的表情,她不禁莞爾,兩顆小虎牙露了出來。
大虎的連珠箭術,自然不會讓南熏輕鬆躲過。相比於第一次交手時的試探性的兩箭,這一次的大虎,箭囊裏的箭矢迅速減少。
整整八道白光在呼吸間接踵而至,封住了南熏能夠移動的所有位置。
八相連珠。
南熏很平靜,至少表麵上如此。
南熏閉上了眼睛,她再沒有任何動作,似乎已經放棄了掙紮。她失去了人偶,失去了能夠發動玉碎的銅珠,也失去了月光絲綢。
之後,是不是應該失去生命呢?南熏心想。
曾經經曆的一切如跑馬燈一般在南熏的腦海裏迅速回旋。過去的事像是奔流的江水,在朦朧的霧氣中看不真切。霧氣裏出現了一點幽幽的光,光越來越亮,一盞落花燈顯露了出來。落花燈四四方方的,在江水裏順著水流的漩渦轉動。
落花燈的四麵上,畫著四幅不同的圖畫,第一幅畫的是她的童年,在荊州的森林裏光著腳丫奔跑,手上拿著一個小網,網裏裝著幾隻螢火蟲。第二幅圖畫的是她的師傅,師傅白發蒼蒼,慈眉善目,以一人之力打退數百羽林軍,帶著她離開。第三幅圖上是江淩,遠處是浮圖塔,他們坐在小船上,在曲水裏順流而下。
南熏沒有睜眼,她在心裏默默算了算時間,應該要到了吧。
到最後還是沒能去更多地方看看,真是遺憾啊。
南熏輕輕歎了口氣。
預想之中的箭雨的觸感沒有到來,取而代之的是接觸她肌膚的、另一種粗糙的觸感。
南熏毫無防備地被對方摟進懷裏,像是用上了一生的力氣。對方粗重的鼻息打在她的臉上,溫熱厚重。濕潤的液體飛濺到南熏的臉上、身上。
南熏睜開了眼睛,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張黝黑的臉,黝黑的臉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他的嘴角上有大股的鮮血流出來,鮮血滲到他的胡茬上,看上去淒慘又狼狽。
“我……不是說了嗎,要帶你去看遍九州山河的……你可不能……反悔啊……”
扶光終於開口,嘴裏的鮮血和他說的話一起,濺到南熏的臉上。
“你怎麽會在這裏,你不要命啦?!”南熏看清了扶光的臉,她的臉上再不是最開始的那種慨然赴死的平靜,她的語氣急迫,聲音也變得嘶啞,眼淚從她的眼角邊,大顆大顆地落下。
“沒關係的,我娘說我的命比較硬,小妖女,你沒事吧……”扶光抱著南熏的手鬆了下來,他的雙腿顫抖,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到了南熏的肩上。
南熏伸手摸向扶光的後背,摸到了插在他身上的一根根箭羽,箭頭已經沒入了後背的肉裏。南熏的雙肩顫抖,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難以承擔的重量。
她扶著扶光,讓扶光不至於從牆上掉下去。南熏對著牆下看著他們的大虎喊道,“你們贏了,我跟你們走,救他,可以嗎?”她的語氣近乎哀求。
“他也是我們要抓的人。”大虎的聲音沒有波動。
南熏的身形晃了晃。
“我們會救他的,”大虎頓了頓,“我們的職責是護,不是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