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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喊什麽冤

  兵部尚書忙跪下告罪。武宸冷冷幾眼瞥過,隨意說了個日期,讓他限日完成。正惱火著,拿眼看了祥福一眼,那聲“退朝”還沒有說出口,就見文官一下走出一人,跪在地上叩頭。


  卻是刑部新補遞上來的少司,他低垂著頭,手中的奏折捧過頭頂,朗聲喊道:“陛下,請陛下為臣兄翻案!”


  武宸莫名地有些煩躁,冷喝一聲:“大膽!你兄有冤案,何不上京尹處伸冤?這朝堂之上,是你叫冤的地方?”


  那人頭重重磕在地上,沉悶的聲響一時讓看過來的眾臣眼裏都是一凜,有幾個想到什麽的都撇開眼,再也不湊這熱鬧。


  “臣已經到京尹府喊過冤,卻被告知他等無權處置。大理寺臣也去過,卻說非皇親國戚、位列二品或異姓封王,概不接案。臣已經窮頓……”嗓音裏略有哽咽。


  武宸一口氣悶在胸口,隻好道:“你就說說為你兄喊什麽冤?”


  那人臉微抬,眼中淚光閃閃,道:“臣兄遭人誣告,說他貪贓枉法、暗中操作謀取錢財。家兄一心為國為陛下盡忠,從未有過不軌言行,素來教導臣,要為國盡忠……臣……”


  “你兄現在何處?”


  “臣兄長已死!”


  武宸一怔,腦袋中有什麽飛速閃過,他卻沒來得及抓住,下意識怒道:“青玄國律令,貪贓枉法官員者,發配邊疆!何人論斷你兄長的案子,敢違國法,膽大妄為!”他的聲音一時震動,唬得玉階下百官身子一抖。


  “臣兄長乃前任刑部少司,被人誣陷押入天牢。三審未過,陛下聖旨已下,判臣兄腰斬街市。臣日夜為噩夢所擾,臣兄長時時如夢中,哭泣喊冤。臣,請皇上下旨,重審此案,為我兄長正名!”他一番話裏飽含著悲戚,幾乎聞者落淚。可惜,其中的話語太過……


  “大膽!”武宸乍一聽“前任刑部少司”,腦子一怔。待他反應過來,整個人已經跳了起來,拿起龍案上的東西就往地上一摔,大喝。他居然敢說這話……


  “你兄長罪名確鑿,你現在居然敢指責朕殺害你兄長。難道朕堂堂一國天子,去給一個臣子設陷阱害他?朕隻砍了他一人,沒有追究他的家人已是天恩浩蕩!你是何人,居然敢對朕出言不遜!”武宸怒得眼中噴火,瞪著玉階下跪著的人,幾乎要親手撕碎了他。眼一掃,恨恨喊道:“誰給他安排的官位?他兄長已犯大罪,罪至處死,他如何能接替官位?”


  百官噤聲,都在心裏暗暗納罕事情真相到底如何。如今那刑部少司已然過身,陛下和他家人各執一詞,也難怪京尹避開此案,難不成還抓來皇帝來當場對質審問?

  武宸自覺臉麵全無,大喝:“來人,將這不忠不義的亂臣給朕拿下!他全家老小全部下入天牢,秋後處斬!”他登基六年,從未受此大辱。


  大殿中一時隻剩武宸暴怒的聲音回響,殿外的禦前侍衛長錢方天眉頭微皺,已經帶著兩個下屬進了大殿。


  沉默中聽得一聲輕咳,有人緩緩步出眾臣行列,屈身跪下:“陛下息怒!”


  眾臣看去,卻是神情一直恍惚的定陽王宇文拓,他此時跪在前邊,眾人都看到他一貫的紫袍玉帶輕束,衣擺散落成一個不規則的圓。他肩頭微顫,往日剛強的身軀,此時看起來,居然有些虛弱的模樣。幾個親眼看見他失了神誌開了棺材的官員,心裏都是暗暗的一歎。定陽王往日的風采,也不知……


  武宸緩緩將目光收到宇文拓身上,冷冷開口:“定陽王,何事?”


  宇文拓低垂著臉,緩聲道:“陛下,此人大逆不道,罪當誅。但,他亡兄在前,許是受有心人指使,才迷了心智,不如將他收押,細細審問。待事情清楚了,再來定他的罪。”


  武宸眉目一凜,心裏卻為宇文拓的表現暗暗驚訝。定陽王一向冷漠,與朝堂眾臣交往不深,更別論替人求情了。但聽他剛才的一番話,他低垂順目,身上是少有的那股祥和,一時之間武宸也愣住了。


  夏錦文眼皮都快合上了,半醉半醒的模樣,挺立的鼻子微微一抽,再沒有什麽反應。沒想到,王妃一去,連帶著定陽王的心都去了。看他現在這副心力交瘁什麽都不在乎的模樣,還真是……手揣著寬大的袖子裏,夏錦文觸手摸到的那抹冰涼讓他眉骨微微一動。


  忘了多久了,那時他還是宇文軍裏的騎尉,第一次上宇文將軍家裏吃飯。行到花園,腳下被人用繩子絆住,三個半大不小的男孩分工壓著他手腳。其中一個玉麵鳳目,用腳踩著他藏著袖箭的右手,歡呼雀躍。他目光一掃,看到宇文將軍正和夫人緩步走來,於是輕哼一聲……過後,他端坐客廳吃著飯,跪在那邊的三個男孩恨恨瞪著他……


  這以後,他和那三人的交手,似乎就沒有停過。最後一次,是他成為夏家家主的那天,想到第二天要送妹妹嫁入皇宮,他第一次輸給了那三個男孩……


  時間過得飛快啊!如把刀,將往日的回憶割裂成一塊塊的斷帛,若非刻意,誰會去找呢?


  “放肆!”武宸一聲冷喝,淡了眾人一時的怔忪。他咬牙切齒地上前一步,似乎要下了玉階,又礙於身份,生生停下步子:“定陽王,朕隻當你是王妃過世,神智恍惚,不治你的罔逆之罪!”


  宇文拓沉默地跪在那邊再無言語。聽著武宸下令錢方天將這上告天子的逆臣抓下去,宇文拓閉了閉眼,沒有回頭。


  身後卻聽得拔劍出鞘的聲音,眾臣驚訝的呼叫和淩亂的腳步聲一時讓整個大殿都有些混亂。宇文拓看向站在高處的武宸,他的臉上還殘留怒色,眼裏卻是掩不住的驚詫。


  夏錦文緩慢回頭,就見那個新任的刑部少司一手握劍橫在自己的脖頸上,滿臉的忿恨。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夏錦文看向身邊的左相,微側身擋在他麵前,輕聲道:“左相,這血光……還是避避吧!”青玄國的說法,古來稀的長者,少見血光才能長壽、洪福齊天。


  左相微抿著唇搖了搖頭,對他的善意舉動道了謝。年紀大了,活也活夠了……老朋友一個個故去,留他一人,能看著下一代新起的國家棟梁,他也安心了。眼靜靜看過仍跪在那邊的定陽王,又回到背對著他的夏錦文身上,左相再抬眼看向那橫劍痛罵的年輕人,心裏有些遺憾。


  “我兄弟二人,自小飽讀詩書,一心想為國家、百姓做事。不料你這昏君,錯判我兄長,如今為了遮掩錯誤,連我家人都不願放過。我自知死路一條,也不願再受你這昏君的折磨。隻是一顆頭顱罷了,我死之後,我的魂魄自會日夜糾纏你!”


  武宸凶目怒睜,恨不得生啖他的血肉。


  滿殿的人看著那青年手中利劍銀光一閃,畫了個半圓,鮮血濺出,他的眼怒視著玉階上的那抹金黃,身子緩緩倒下。


  錢方天一直擋在他的前邊,下意識地護衛著皇帝的方向。他的血迸濺出來,濺在錢方天的臉上,撲鼻的血腥氣。錢方天麵無表情地看著那具緩緩倒下的屍體,目光一寸一寸在地上搜尋,隻見一灘血紅很快地從屍體的脖頸間漫開,血光深沉。


  耳邊聽著武宸氣急敗壞地下令將地上的屍體拖出去鞭打,錢方天的手緩緩地扶上腰間,觸手的卻是鑲著玉石的劍鞘。他的劍,沾著血跌在那具屍體旁邊……


  夜過二更,星月全無。燈火漸次亮起,整個京城裏一片星星點點,堪比那六七月間夏夜裏的銀河。此時各處的酒樓酒肆正是生意極好的時候,大大的一個“酒”字布掛,白底黑字,隨風而起,大老遠就能聞到酒香氣。時不時就有踉蹌著腳步走出的人,一邊傻笑一邊鬧著再喝,惱得攙扶著的同伴厲聲說著下次再不陪同。


  禦林軍三天一倒班,按時間段輪值。閑來無事的那些個兄弟,往往會換上便服,揣著月俸,來酒肆裏打發一點時間。但是身份特殊,在禦前侍衛長錢寬天的要求下,從來沒有人敢多喝酒,次次都是淺酌就罷。今夜,幾個人端著酒杯卻喝得不怎麽舒暢。


  錢方天一杯一杯的酒跟喝水一樣灌下,一開始同伴還勸幾句,到最後發現全無作用,隻能看著他猛灌。問他是否有煩心事,他也不言不語。他那年輕的臉尚未張開,隻憑著一股氣灌了許多酒,沒一會兒就已經醉了。


  待眾人將他送回禦史府,前來開門的老管家見了酒氣熏天的公子慌得不得了。忙讓人去端來熱水帕子,在門口將錢方天弄醒,低聲喚著他,告訴他,老爺在後院的耳房等他。錢方天酒醒了一半,不讓任何人攙扶,腳下深一步淺一步地走著,嘴裏嘀咕著“耳房耳房……”


  禦史大夫家裏,後院的耳房是用來供祖宗牌位的。打小,錢方天對這個屋熟悉得很。


  小時玩鬧,時常跪在祖宗牌位麵前認錯;長大了,偶爾喝點酒也要被禦史大夫拿著劍追著趕進這屋,罰跪……最近的一次,是那次青樓喝花酒被定陽王撞見,他一身酒氣回來,一邊被訓一邊罰跪。護犢的禦史大夫錢寬曆來隻願自己教訓兒子,聽到定陽王的名字,立刻不顧他的聲聲反對,回書房去寫參定陽王的奏折了……


  這次……又要跪了……


  錢方天推開耳房的門,隻見燭火搖曳,背對著他站著的父親立得筆直。他上前幾步,“砰”一下雙膝著地,跪在那裏,抬頭看著那些字跡隱約可見的牌位,眼前一片模糊,喊著:“不肖子孫錢方天又來和各位祖宗告罪了!錢家祖訓,君子淺酌不醉飲,嚴律勿過……”嘴裏叨叨念念的,開始背錢家聞名京城的一百三十九條家規。


  他醉態憨憨,咬字卻是極為清楚,一條條家規背得一字不差,實在是平日裏記熟了的緣故。待一百三十九條家規沒落一字地背完了,他叩首貼在地上的腦袋才抬起,愣愣看著還杵在那邊的人,開口道:“爹,你早些回去歇息!孩兒會跪滿四個時辰再起的!”他每次醉酒都挑在輪休的時候,這樣回了家跪滿了四個時辰,他剛好起身吃早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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