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一場戲
宇文拓隱隱察覺這個問題不論她怎麽回答自己都不會滿意，但當她一次又一次表示不會隨自己離開，他積聚了那麽久的耐性也被消磨得差不多。腦子裏早就有了最壞的猜測，他現在問出口，不過是想證實一下。
雪茜抿了抿唇，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回答了。“我被關在采蘭軒的時候。”確切地說，是在那個晚上，他冷冷地離開，去了閑春居之後。那一夜，現在想起來，隻覺得恍惚得很，似乎發生過的事都不真切……也是那一夜，她又多了個身份——大夏國的帝女！
“這樣……”宇文拓緩緩鬆開手，不再抓著她的手腕，終於抬起臉看著她：“所以，這一切其實是一場戲。”他語氣低沉，難掩的陰鷙，薄薄的唇輕輕開合，唇線卻是拉得筆直。他的下巴緊繃著，再沒有先前的雲淡風輕。
一場戲？雪茜旋即明白他說的話，想起那一次在樹林裏自己的眼淚還有他難掩的痛苦，心裏隻是一涼，連脊背都迅速竄過麻意，讓她渾身一個激靈。她當時心心念念想著的就是離開他，背叛的痛和被強迫的恥辱，讓她自覺往日的甜蜜都是一場笑話。她甚至在那一刻已經想過，若是沒有舒遠的出現，自己也會迅速離開定陽王府的！
他和其他人不同，她從沒有這樣身不由己過，她的感情一向掌控自如，卻為了他一再地置性命於不顧。藏了多年的活潑性子在他麵前一點點顯露，因為那一個“愛”字，她在他麵前，從未掩飾過自己的小性子和許久未現的嬌氣。她在這個世界裏漸漸如魚得水，卻是在嫁給他之後，才真正地有了安全感。縱使這個世界那麽陌生，總有他，是熟悉的！
但……她曾設想過許多，若是自己將賬冊交給武宸的事情被發現，他會怎麽樣，他們之間又會走到什麽地步。她自覺已經想到了最狠的地步，卻沒有發現在感情中人的眼都是蒙著一層紗的，看什麽都是美好的朦朧，就連想象也都帶著不可思議的美！所以，當他遮在她眼睛上的手移開，她一個耳光揮過去的時候，那響亮的一聲卻是打醒了自己！
她曾經那樣地相信他！那樣極端地相信他，也相信自己！她深信，他舍不得自己，他會選擇自己，就算是欺騙，也會相信自己對他的感情。但現實的殘酷你永遠也想象不到，他的震怒，他的狠絕，他冷漠地轉身，他越走越遠，走向另一個女人的住處！她的眼淚，她的傷痛，她的憤怒，她的懇求，她幾乎喘不過氣來的痛苦，全都被撇下！
他壓在自己的身上，他的氣息鋪天蓋地，她的掙紮被製住。那時的自己是不是狼狽得好像砧板上的魚？無措地想要逃離，卻終究阻止不了那把刀落下……她止不住的淚，不斷溢出，好像隔壁那處溫泉池，涓涓不息地冒著。她抓起那支金簪刺進自己胸口的時候，心裏是快樂的。痛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心裏被生生挖去的那一塊，鮮血淋漓，絕望不斷地從那空缺處湧出，將她整個人淹沒。她那一瞬間，想到自己是怎麽到了這個世界才會碰到他的，當冰涼的銳利紮進去的時候，她有種解脫的感覺。她從不敢輕言死，生命的不可重複，每一次都是那麽珍貴！
她也曾細細剖析過自己那近三十年的過去，也許那時她的強悍不可複製，正是由於她對生命的認真！沒有什麽是扛不住的！這是她媽媽自小跟她說得最多的話，於是她堅強到不可能的地步，再怎麽苦再怎麽累，隻要不是死，她眉頭都不皺一下。那個世界裏男友的背叛，對她來說是一個打擊。她居然眼光有差到那種地步，會和他戀愛……
而這一次，她全身心的投入，換來的不過是一場可笑的背叛與強迫。即使，在他看來，是自己先背叛了他！她根深蒂固的認知，容不了婚姻中有其他人的身影，即使……她才是後來的那一個！她應下他的追求，戴上他送出的玉鐲，心裏是背負了怎樣的沉重，他永遠不會知曉。第三者，她從未想過她會有這樣的身份！
婚後的甜蜜生活連綿，好似質感粘稠的蜜糖，抹也抹不開那甜膩。他們從未分開睡過，更是絕口不提閑春居裏住著的那個人，所有人商量好一樣，都當她不存在。所以，她是幸福的，是快樂的！她甚至暗自在想，她莫名來到這個世界，是不是就是為了遇上他？他的冷酷一點點被化去，他展露在自己麵前的那個人，是那麽的美好，讓她打心底地愛著！
前事不究，才是聰明的做法！隻要未來沒有其他人，他那之前的一切就當是婚前談過的戀愛。聰明的女人是不會在這種事情上糾纏的！她自認聰明，卻不知道，人的心硬起來的時候，什麽樣的話都能說出口，什麽樣的事他都能幹出來，隻要你能感受到痛，他就會滿足。
她的理智，她的聰慧，在他的憤怒下，什麽都不是！他隻要輕輕一個轉身，就能讓自己痛得無法呼吸。她那一句“髒了”，是盤旋在腦子裏唯一能想到的！真的是髒，在愛的承諾之後，隻是輕輕一轉身，就髒了所有！
那時在樹林裏，縱使自己哭得那般模樣，縱是他的溫柔他的痛苦那麽明顯那麽真實，她的心底未必就是沒有恨的。她是真的恨著，她恨他的狠絕，恨他說出口的那一切，所有曾經的美好在他嘴裏都成了最有陰謀的醜陋！她恨他的離開，更恨他告訴自己她隻不過是一個不被在乎的人！
她這些日子的思念，如癡如狂，卻帶著深沉的苦痛。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他身邊，想要去看看他，想要知道他好不好，想要……想要抱著他痛痛快快地哭出自己的委屈！她真的舍不得，她曾經那麽努力壓上一切想要保有的幸福啊！
但她沒有往回走一步，她告訴自己許許多多要留下的理由。大燕後、尹恒、舒丞相、舒遠、那個皇帝皇甫文昊……那麽多的人，其實，真的往狠裏說了，他們的死活和她有什麽相幹？他們的仇恨，她沒有；他們的奮力保護，不過是以為她是真正的雪茜！但是，她不是，她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靈魂，她雖占據了雪茜的身子，但認真說起來，也隻不過是天緣巧合！
她若是要回去，真的隻要輕輕一轉身，就能夠脫下這一切包袱，奔向他！
但是，有必要嗎？還有必要嗎？她可以暫時讓悲傷掩去那曾經的苦痛，也可以在時間的逝去中讓思念取代所有，但她清清楚楚記得那兩個字——髒了！有的時候，她也對自己這一點苦笑，卻從不曾懊惱過。真的愛，不會傷人又傷己！
沉默籠在這個房間裏，雪茜甚至覺得整個人已經僵了，她沉浸在熱水中的身子一度隻覺得冷。她的唇線拉直了又放鬆，稍一放鬆又立刻狠狠拉直。就在這無數次沉默地循環中，她終於回過神來，眼裏再沒有一絲溫度，就如她那顆心，早已經是冰天雪地一片。她輕輕一扯嘴角，笑容泛起，連帶緊繃的臉都放鬆了，她淺笑，美目中卻沒有一絲笑意。
她點頭：“是，是一場戲，一場好戲！”
她將“好戲”兩個字咬得極重，似乎是特意強調一樣，眼都彎了一下，美目盈盈。她裸露在空氣中的手臂泛起冷意，禁不住抖了一下，又強製著忍住。她的手靜靜垂了下來，初初被熱水包圍住的手掌一瞬間的麻意，冰冷與溫暖相對峙，一時沒有勝負。直到那熱意漸漸占據了手掌的全部神經感覺之後，空氣裏仍是沉寂一片。坐在她對麵的男人一句話也沒有說。
許久，久到雪茜都覺得再耗下去隻會是可笑的時候，她放鬆自己將整個人都浸到了水裏。就在那個男人的麵前，她再也撐不起這一切，軟弱地躲到那水中，任由所有的感官被轟隆的水侵占。她的身子冷了太久，她上半身全部浸到水裏的時候，又麻又痛。她鼻子一抽，雙眼在水裏直直睜開，水拍打著眼球的酸痛，讓她的淚終於有了流出的理由。
她忍著想要哽咽出聲的衝動，倔強地讓水衝去她哭泣的證據。原本是這樣的，這樣所有的一切終於有了結局，她也不會再讓自己那麽愚蠢地深陷泥沼出不得！她會將所有扔到腦後，全心全意做好這個帝女身份的雪茜，等到她終於站在最高的位置的時候，也許會想到現在的自己露出一個淺淺的笑意。本來，會是這樣的！
但是和她同處這方圓之地的男人出乎意料地伸手探進水裏抱住了她，並且將她一把勾到懷裏扯出了水麵。她的臉脫離溫水的那一刻，白嫩的臉上斑駁肆流的水，沒有人會發現其中的兩行，會是她的淚。她心裏正在堆砌著新的堡壘，一磚一磚壘上，用著最狠絕的心情做水泥，每一磚都壘得牢固……
宇文拓看著她濕淋著腦袋閉著眼，手上環住她的力道又重了一些，再開口，聲音有些喑啞。他說：“別哭……”語氣最末似乎含著一個充滿憐惜的歎氣，嗓音雖然幹澀，卻將那個“哭”字含在嘴裏，氣吐得極勻，拉長了許多。
於是那座堡壘還沒有蓋到一半，雪茜就被這一聲歎息般的話重重擊倒，丟盔棄甲！她喉間自發地溢出一聲哽咽，然後是更多細細的哭泣聲，連綿不斷地跑了出來，在她強製攔下前已經衝垮了所有。
她雙手一抬，重重地砸在水麵上，濺起的水花如箭一樣，各自有著方向飛了出去。她的唇瓣在哆嗦，狠狠一抿之後再也顧不上其他，痛哭出聲。若說前幾日她的哭泣裏尚且有著忍耐，那現在她是什麽都不管，隻顧著痛快地吐出所有的苦痛。她哭得不能自己，一遍又一遍地砸著水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