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不費吹灰之力
在夏錦文那邊,有的是震驚,是不敢置信,是多年之後回想當年時滿滿的遺憾。他想過許多可能,甚至也將雪家置於那樣的位置考慮過。他總以為,宇文將軍及夫人的性命,是因為雪家一定程度上的叛國通敵所致。卻從未想過,現實居然會如此不堪!雪大人做出那樣的決定居然是因為被誤導,以為宇文將軍與耀雲國……
有一種細碎的疼痛慢慢侵蝕著夏錦文的胸口,那種沉重感他不是第一次感知。在那個昏暗的黃昏,那個一手將他養成酒漢的男人油盡燈枯的時候,他就是這樣的心情。在他替錦心親手蓋上紅蓋頭送上花轎的時候,他就是這樣的心情。在消息傳來,確定了宇文將軍一家遇襲的時候,他就是這樣的心情!
“你……”皇甫博終於出聲,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夏錦文親口說的,宇文將軍夫婦待他如親兒,這個遲來的真相必定讓他一時難以接受。隻是……
夏錦文驀地闔上眼,再睜開時,臉上已經露出淡淡的笑容,一如平日裏的清和安逸。他微微抬眼看過來,笑了:“往事已矣。能從你口中知道當年的事,也算是一種安慰。若是尋常人家,也許能言談仇恨。不過……”
他揚了揚手中已經半空的酒壺,緩緩搖頭:“你我今日既能這樣坐著喝酒,正是因為你我之間還隔著兩國。若是身處你的立場,我也會為不費吹灰之力就除去國之威脅而高興的。實在無須……”
後麵的話他再也沒有說下去,隻是衝著那邊晃晃酒壺,道了一聲:“我已喝了大半了,你呢?”
皇甫博同樣的動作舉舉酒壺:“也許今天會是夏兄醉倒了……”他現在隻覺得越喝神智越清楚,一點也沒有醉的感覺。喝酒在他的腦中,已經簡化成舉壺、就口、喝三個步驟了。
“拭目以待了!”夏錦文笑著回應。
“夏兄可曾有過後悔的時候?”這樣的人,他一生之中可能也極少能遇上幾個吧!那渾然天成的淡然,有時候讓他生出一種感覺,也許這個事事都看得極淡、似乎置身事外的人,仿佛不是人世間的存在。身處這樣時代的人,怎麽可能會修出這等平靜?
自從夏錦文住進皇子府,他時常會尋思著,那些調查中傳聞中的那個夏錦文真的就是麵前的這一個?差距似乎不是一點點的大!
夏錦文,弱冠之年接任百年夏家的家主之位,在風雨飄搖中支撐著夏家一路走到現在。這個青玄國的國舅爺,親妹妹貴為皇後卻被謀害,他卻一點動靜也沒有。被武宸關入天牢,眼看夏家即將覆滅的時候,青玄國卻先一步滅亡,保全了夏家。而他,則順勢成為新立的北齊國第一侯爺。他門下的學生,迅速地成為新生血液湧入北齊國朝堂,撐起整片江山。
這樣的人,似乎隻是一個究於文字的人,卻握有北齊國的未來。而他為人處世的落落大方,絲毫不懼不怕,更是贏得了自己的欽佩。就連他這樣貿然地住進皇子府,似乎也不怕外人言道。
眼見夏錦文微闔著眼喝酒,皇甫博又道:“機會難得。能與夏兄摒棄一切這般喝酒,似乎還是新鮮經曆。我如此冒昧地問話,若夏兄不想答,也……”
“人生在世共如此,天意難違,又有什麽好後悔的。好比你的身份,可容許你有任何後悔的念頭?哪一件事情不是千思萬慮才做出的決定?”夏錦文眉眼清疏,目光沉靜,看向那邊已然是半躺著曲起一條腿喝酒的人。他收回目光,笑著抬手輕掩自己的臉,遮住雙目。“雖這般,我心頭卻依舊放著一件後悔的事……”
他,不是在哭吧?
皇甫博驀地生出這個念頭,突然覺得自己現在就後悔剛才問的問題了。他急忙又看上一眼,確定看不清楚對方被遮住的眼,於是迅速移開目光,掩飾一般地認真看著酒壺,抬手喝上一口。心裏也下意識地在好奇,夏錦文會後悔什麽事情?
“當年,我實在是不該,將錦心嫁進宮中。我隻她這一個妹妹,六年的深宮高牆,到頭來……千思萬慮盡如空!”即使保全了錦心的性命,她的人生卻已將那六年葬送在那個地方。未來,他什麽都不想,隻希望錦心能夠做回自己!他這個做兄長的,這些年不曾將她護好……
今日,看來是真的要醉了!
夏錦文放下手,下一個動作就是以十分認真地神情看著皇甫博開口問道:“你也隻有一個妹妹吧!”
皇甫博明顯被這句話噎住,半響才硬聲“嗯”了一聲。
“你總比我好些!”夏錦文露出笑容,想到那隻小老虎心裏就生出一種為人爹的情緒:“至少,還有洛兒叫你舅舅。而我……”也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聽到錦心的子女軟綿綿地喚上一聲“舅舅”了。錦心的子女,嗬……
皇甫博不知道這個男人明明說著傷感的話,為什麽眼裏卻浮現著笑意。思忖著他方才說的話,不免想到那個嬌憨地抱著自己腿的小老虎,心裏微現的情緒讓他有些無措。算是疼愛嗎?他隻是覺得那隻小老虎看起來也許會很有趣,應該……應該不算是疼愛!隻是覺得有趣!
回轉心思,於是認真地開口安慰對方:“夏兄,節哀順變!令妹的事,已成定局,多想無益。她也未必歡喜看到你這樣愁思的模樣……”對方有喪,這樣說算是安慰的話吧?老實說,他既身為一國皇子,雖然這幾年每有老臣故去都是由他處理的,但他隻負責在禦書房裏想著如何起寫奏折寫上一堆追封的話。這樣麵對麵的安慰,尚屬第一次……
夏錦文沉默半響,久久才低低應了一聲,徑自又開始喝起酒來。
於是,這個話題就此告一段落。皇甫博暗自舒一口氣,好似過了一關一樣,沉默地喝著酒的同時拚命地轉動腦子想要找出個不這麽憂傷的話題來。
“夏兄的賢妻……”這算是個安全的話題吧?之前夏錦文說起自己的妻子,似乎十分歡喜的模樣……
偏偏夏錦文完全沒有接收到皇甫博的意思,或許說,他不想接?他仍舊用著那般低沉的嗓音說道:“我家夫人,哦,你是說……”他偏頭尋思,吐出個氣死人的答案。
“你妹妹吧!”
“我……”皇甫博一口氣一瞬間提到喉頭,差點被這樣生生噎著給噎死。當下也不管其他,瞬間冷了臉,冷聲道:“我哪來的妹妹!”
“嘖嘖……”夏錦文單手又撫上自己的鬢間輕按。為什麽會有這樣難纏的人?當下也毫不客氣地提醒道:“就是現在以侯爺夫人身份住在外使館的女子,是被你們大夏國送往雪家收養的帝女過去名字叫雪茜的女子!現在你可明了?先前叫你舅舅的那個小老虎是她的養子,你既擔得了那一聲‘舅舅’,又何必……”
“我沒有妹妹!”皇甫博說得斬釘截鐵,語氣硬的不容置疑。
夏錦文深深看他一眼,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繞了:“我做錦心的兄長這些年月,到如今仍覺得未做好。你又如何看顧雪茜了,如今又是什麽厚臉皮不認她這個妹妹了?養兒不孝,莫不是說的就是你們大夏國的陛下?”
皇甫博大怒,人已經氣急,卻漲紅了臉說不出反駁的話。氣悶之下,拿起酒壺就往自己嘴裏灌,反而一下子就被嗆住,猛力地咳嗽起來,整個人十分狼狽。
夏錦文淡淡瞥過一眼,隻覺得腦子裏有處地方一跳一跳的開始泛著疼意,當下就蹙了蹙眉頭,直覺不妙。那疼意又一點一點渲染開來,等到他察覺那洶湧一片的疼壓過來的時候,握著酒壺的手已經開始輕顫了。他沒有做聲,沉默地將手裏的東西放下,將手掩在寬大的衣袖下。
“殿下,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本侯也醉了,能否請殿下幫忙喚一聲錢將軍?本侯醉得……怕是走不回去了!”他整個人半癱在那裏,靜靜開口,麵色平靜。
皇甫博隻當他是因為方才說了那樣的話,尋機要走。心裏仍然是不平不忿的,於是冷聲道:“侯爺,酒還未喝完。”方才酒壺被放下的時候,他分明聽清了那搖晃的酒聲。
夏錦文淡淡睇他一眼,默不作聲,伸手拿過那個酒壺,就著壺口仰頭就開始喝。壺身半傾,酒迅速地流入他的喉頭,輕緩的流水聲……
皇甫博驀地瞪大眼,心裏為他這舉動嚇了一跳。隨即想到這人的脾氣,索性也同樣的動作迅速地仰頭開始喝自己剩下的酒。他,絕對不會留把柄給對方的!
兩人一前一後放下酒壺,先喝完了夏錦文靜靜看著皇甫博,身體上的痛讓他麵色有些難看。但仍然平靜十分的臉上,一點也沒有泄露出什麽。眼見後者也放下空空的酒壺,夏錦文驀地輕笑出聲,開口道:“未免太孩子氣了!”
讓他陡地生出一種熟悉感。就好像當年的那些少年獻寶一樣地偷出將軍的珍藏美酒,恰巧被他當場撞見。於是幾個人,連帶章淩、李雲一起,就躲在後花園的角落裏,借著草木的遮擋,你一口我一口地開始喝。
等到眾人麵色都竄上紅意,他才笑笑地站起身來,揚聲就要喚:“偷酒……”
那五個少年立刻跟炸了毛的小貓一樣,一起撲過來,各顯身手要製住他。他也終於達成心願,又找到機會好好修理這些少年一番。拳腳相加,你來我往,等到一身酒氣的他們被他打趴在地上,他才扯動嘴角自覺萬分有意思地拋下一句:“未免太孩子氣!”
也不管他們在身後怎麽咋呼,拂拂衣袖,他又變成平靜淡定的有為青年,去見將軍及夫人。至此之後,每當他們偷出美酒,都十分自覺地找上自己來當共犯……
現在,縱然那幾個身上還有些好玩的地方,相比當年到底是少了不少趣味。單說那藍家的小公子,如今的暴脾氣就讓人退避三舍……
沒想到,今日這大夏國的大皇子居然讓他生出這樣的感覺。一笑之下,似乎那疼意也瞬間被凍結了,那一瞬他並未感受到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