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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地獄與新生之篇

  1.

  「…哈,哈,哈……呼,哈……」男人在走廊奔跑,他呼吸急促,筋疲力盡但他仍然不敢停下。

  一成不變的白色牆壁,一成不變的白色壁燈,一成不變的加岔路口,這一切一成不變的事物都在逼人發瘋。

  這是一座迷宮,一座吃人的迷宮!

  在這無數次重複的岔路轉向,再進入另外一個岔路之中,唯獨只有那瀕死的哀嚎聲如此多變。男人,女人,老人……無論性別,無論年齡,他們每個人截然不同的哀嚎聲都在抓撓男人的耳膜。男人知道,在這裡每時每刻,在他逃亡道路僅一牆之隔的地方都有人在死去。他們哭喊,他們求救,他們祈禱,他們狂笑,但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人幫助他們。這裡是怪物們的狩獵場,任何被抓住的獵物都只有死路一條!

  必須找到出口!

  男人跌跌撞撞地衝過十字路口的拐角,雙手抓撓著扯開自己脖子上的領帶,他快喘不過氣來了。大滴的汗水流入眼窩令他的視野逐漸模糊,耳鳴不斷響起,一陣陣的眩暈感如侵蝕岩石的潮水般逐漸消磨他的意志,最終,他倒下了。巨大的虛脫感抽空了他的身心,汗水如落雨般打濕地面,如果不是靠著咬緊手腕帶來的疼痛感,他幾乎就要失去意識。

  他努力支撐起身體,極其勉強地讓自己站起來。然後他抬頭,在視野的末端的轉角之中看見了怪物。

  那是身材矮小的怪物,四肢纖細,穿著白色的寬大袍子,若不看他稚嫩精緻的五官,看上去活脫脫就是一位古希臘的哲學家。但在見識到之前可怕的一幕之後,男人無論如何也無法把眼前的怪物和常識中天真無邪的孩子聯繫在一起。

  他們是這迷宮之中的狩獵者,是殺人的機器,是吞噬生命的怪物。

  男人吞咽了一口唾沫,微微後退,扯下領帶纏在拳頭上。但是那個怪物卻對他展露出了笑容。

  啊啊,神啊,看看那笑容,多麼像個純潔無垢的男孩!請原諒我的暴行,我有罪,但那些把他變成這樣的人更有罪!男人在心中吶喊。

  「……哈……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鼓足勇氣,大吼著衝鋒上前,男孩卻是輕輕後撤半步躲過了拳頭。露出自己掌心中的小刀,伸出手利用男人身體前沖的慣性在男人的頸動脈上劃開了一道口子,鮮血頓時噴涌而出濺在男孩兒雪白的長袍上。

  男人的身體栽倒在地上不斷抽搐,他用領帶紮緊傷口徒勞地想要減緩失血。而男孩則靜靜地站在他身邊,如魔鬼一般看著他的血液流盡。

  「為……為……什麼……?」

  男人到死都沒有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死法。他兩年前因為賭博而債台高築,為了填補空缺又向高利貸累下了更大的欠款,這讓他家庭崩潰,妻離子散。他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好人,不可能有什麼好下場,他想過自己可能被討債人砍斷手腳,賣掉器官,最後綁上石頭沉入大海。可他從沒想過自己會被抓到這種莫名其妙的地方,在這白色的地獄中,看著刺眼的白熾燈光被一個孩子殺死。也許這就是他的報應吧。

  男人如此想著,握緊了口袋裡的懷錶,那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只是他年幼的女兒努力攢下的一點零花錢給他買的生日禮物,即使是他最窮困潦倒連飯都吃不上的時候,他也沒有想過把這塊表賣掉。他想用最後的力氣把表從口袋裡拿出來再看一眼,可他終究是沒有了力氣,在他把表拿出來之前就永遠地閉上了雙眼。

  「又被你搶先了,43號。」令男人如此恐慌的,同樣幼小的追逐者遲遲趕到。

  「你今天拿了多少分,51號?」男人身邊的男孩甩了甩手上沾滿血的小刀。

  「4分,預訂的第五分正躺在你的腳下。」被叫做51號的男孩靠在牆邊休息,被搶走了獵物他倒也不生氣。從他滿身大汗的情況來看,他確實有些累了,正因為如此他才沒追上男人。

  「今天收穫不怎麼樣嘛,我今天拿到9分了哦!不好意思,第一名就由我來拿下了。」43號洋洋得意。

  「那可不一定。你看到11號了嗎?」

  「沒有。他怎麼了?」43號蹲下來在男人身上摸索東西,這是他的習慣,每次他都會從獵物身上帶回一些小玩意兒留作紀念。

  「剛剛我遇見他的時候,他已經13分了。」

  「什麼?他真是厲害得讓人嫉妒。」43號繼續埋頭翻找,嘴裡嘟囔了一句。

  「不過他好像心情不太好。」

  「他不是一直都那樣板著一張臉嗎?」43號說。

  「可今天他好像特別嚴肅。我跟他搭話他也是面無表情,但看他的眼神又像是一直在思考什麼。」51號講述起朋友的樣子顯得憂心忡忡。

  「真是搞不懂,他那麼優秀有什麼好想的呢?今天的第一名肯定又是他了吧。」43號說。

  突然在高高的天花板上,壁燈集體變成了紅色然後又轉回白色。那是結束的信號。

  「回去吧,今天結束了。」51號說道。

  「等等,等等。我在這裡找到一個好東西。」

  「你又找到什麼了?上次是煙斗,再上次是眼鏡,現在又是什麼?太大的東西會被發現的哦。」

  「是這個。」43號從男人口袋裡掏出一塊金屬懷錶,一塊看上去就做工粗劣的低級品,可男人死死攥著它直到他停止呼吸也沒有鬆開。

  「這是什麼?」51號也湊上前來,這是他們都沒見過的玩意兒。

  「你聽!它裡面在咔嚓,咔嚓地響呢!」43號不小心按倒了按鈕,懷錶的金屬蓋突然彈開,露出玻璃下的指針數字,還有蔚藍的天空和廣闊的大海的背景圖。

  「這是鍾嗎?這可是在辦公室里才見過的好東西!裡面的圖片是在哪?」51號驚嘆。

  「不知道,沒見過。」

  突然紅色的燈光再次亮起,那是在催促迷宮內的人員撤離。

  「快走吧,快走吧,再晚會被罰的。」

  43號急忙點點頭,把錶鏈掛在脖子上,用衣領小心掩蓋起來。兩人隨著催促閃爍的燈光急急忙忙地離開了迷宮,只留下可悲的男人還在原地。而同樣的景象在這龐大的迷宮中到處都是。

  這裡就是白色的地獄。

  2.

  「誒喲,你再努力點啊!」高個的男孩把手中圖冊舉過頭頂,矮個的男孩踮起腳尖,抓住高個男孩的衣服努力伸出手去。可就在他快要夠到圖冊的時候,圖冊卻被高個男孩扔給了同伴。

  「喲,喲,在這裡!在這裡!小矮人64號!」

  小男孩又急忙跑去另一邊,伸出手去夠,另一個高個男孩手中的圖冊。

  「還給我!不然我要打你了!」64號又急又氣,漲紅了臉喊道。

  「好啊!你試試看!你這個吊車尾的小子能有什麼本事!」另一個高個男孩倒是被威脅得來了興緻。

  64號退後一步,漲紅的小臉上寫滿了憤怒,他握緊拳頭就要向高個男孩衝去。而高個男孩早就做好了準備,要是64號真的衝上來,他就一腳踹到他的腦袋上把他踢飛。

  就在雙方都打算動手之際,一個聲音從拐角處傳來喝止了他們。

  「都住手!」

  三人都往拐角望去,一個身軀削瘦四肢修長的男孩從拐角走來。他手中抱著一本書,但是三人都看不懂文字,所以並不知道那是什麼。

  「11號。」其中一個高個男孩有些畏縮。

  11號緩步走近,面無表情,既沒有憤怒也看不出輕蔑,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拿來,不然接下來就讓我陪你們玩兒。」

  兩個高個男孩聽見話語都退卻了,耷拉著腦袋像是被呵斥的小狗,老老實實地把圖冊交給11號。然後灰溜溜地走了。

  「收好。」

  11號把圖冊遞還給64號。接過書的64號顯得不知所措,他白嫩的臉蛋上呈現出困惑和畏懼。11號是這個設施里最厲害的孩子,所有測試中他總是拿第一名,大人們都很喜歡他。可他總是一個人默默地讀書,從沒有見過他和其他孩子親近。有一回,孩子們中膽子最大的25號鼓著勇氣向11號搭話,可是還沒等他開口,11號回頭的眼神就把他嚇退了。25號說那是像剃刀一樣的眼神,又冷又尖銳,彷彿多跟他對視一秒都會被他刺傷。在那之後就再沒有孩子敢靠近11號了。

  「書很寶貴,要好好保護。別再讓他們搶走了。」像是安慰似的,11號對小男孩再補充了一句。

  64號慌慌張張地點點頭,過度緊張且不太自然地鞠了一躬,然後頭也不回地往另外一個方向跑掉了。看著遠去的64號,11號略微有些失望地垂下眼角,但這個動作卻被一聲呼喊打斷了,聽見那個聲音他不自覺地舒展了眉梢。

  「喲!11號!你在這兒!」43號跟51號笑容滿面地從11號身後的通道走來。

  「有什麼事嗎?」

  「聽說你今天的心情很糟糕?」43號開口說道。

  「說不上吧,只是在思考些事情。」11號沒有說出他在思考的事情是結束自己的生命。

  「你可是有得了令人羨慕的第一啊!就不能稍微開心一下嘛。你手裡的是什麼書?」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著作《夢的解析》,……有關心理學的。」11號思考了一下,加了一句說明。

  他最近噩夢頻繁,那是理所當然。因為他和51號跟43號這樣完全純白無垢沒有分辨善與惡能力的孩子們不同,他學會了識字,獲得了知識,知道了生命是何等寶貴的東西。所以他現在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對奪走他人的生命無動於衷,可他還是忠實高效地完成了指派給他的命令,那是他生存所必須完成的。這讓強烈的內疚與負罪感始終折磨著他,受害者們臨死前悲慘的面容在他腦中揮之不去,一點點逐漸將他拖入絕望的泥潭,他快被壓垮了。

  「嗯……不明白。51號,什麼是心理學?」但是不識字的43號明顯沒有察覺11號心中複雜的情緒,他在意的重點還是在11號所說的書上。

  「即使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11號你總是能從圖書館弄來各種書呢,這些書有趣嗎?」51號問。

  「算是他們給我的獎勵吧,與其說是有趣,應該說是有意義才對。」

  「別說那個了,過來,過來。給你看個好東西。」43號拉著11號走入拐角,接著從脖子上拿出了自己帶回來的懷錶。

  這黃銅色閃閃發光,咔嚓作響的小東西讓11號吃了一驚。

  「這是懷錶?」

  「哼哼,厲害吧。還有看看這個。」43號摁下了按鈕,懷錶的外蓋彈開,露出底下咔嚓跳動的指針,和藍天大海的背景圖。圖片上湛藍的天空中飄過一兩片雲朵,海鷗自由地翱翔在晴空中,明媚的陽光灑落在金燦燦的沙灘上,蔥鬱的椰樹側立在海邊,廣袤無垠的大海緩慢地起落,帶著白色的泡沫拍打在灘涂上。

  看著圖片,11號難得一見地有了明顯的表情變化,雙眼甚至可以說是——閃閃發亮。

  「11號你知道圖片上是什麼地方?真漂亮啊,儘是些沒見過的東西。」

  「你們兩個不知道嗎?」話剛出口11號就發現了自己話中的問題。是啊,他們從未離開過這個設施,又怎麼會知道那些是什麼呢?連自己也只是在書上看到過描述而已。但那張圖片確實讓他心裡一動,像在是漆黑陰冷的內心中點燃了一絲微弱的火苗。他想去看看,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對這個廣闊無垠的世界他還一無所知,他不想就這樣死去。

  「這些是外面的景象,最上面藍色的是天空,這個白色的是雲朵,它旁邊的是海鷗。這些金色的是沙子,這地上一片蔚藍的則是大海。把這一切照亮的就是陽光。」11號耐心地解釋。

  「陽光是指那些燈嗎?」51號伸手指了指頭上堅實的天花板中鑲嵌的壁燈。

  「不是,是指天上的太陽,要比那些燈亮得多,也大得多,像是熊熊燃燒的火球。」

  「那是怎麼掛在上面的?」43號發問。

  「與其說是太陽掛在上面,不如說我們才是被掛起來的。這個我沒法簡單跟你解釋,這和地心引力有關。」

  「地心引力又是什麼?你說的天空又是什麼?和上面這些牆壁是一樣的嗎?」43號繼續追問。

  「也不是,是圍繞在我們地球的一團氣體。」

  「嗯……不明白,地球又是什麼?」

  「這個我也很難簡單解釋……」11號陷入沉思。

  「那,那,這些藍色的是水嗎?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水啊?而且都是藍色的。」51號也開始感興趣了。

  「那是因為地球的水大部分都匯聚在這裡,而且這些水裡都是鹽。」

  「這麼多!全都是!」51號驚嘆。

  「嘿誒,還有這種地方啊,和這裡令人厭煩的牆壁完全不一樣呢。可惜都在大門之外,不過還是覺得真漂亮。」43號看著圖片說道。

  「是啊,真美啊。」11號同樣望著圖片出神,眼中懷著悲傷與憧憬。但這時懷錶已經被43號收起來了。

  「11號,別傻站在這了,被人看見就不妙了。回去再給我們講講關於外面的事情吧,詳細的。」

  11號突然緩過神,木訥地點點頭。

  「嗯?啊,好。」

  但是他的眼神依舊遊離,時而看向別處,時而眨眼看向自己的腳尖,但最終視線都會閃過43號手中的懷錶。他緊鎖眉頭,伸出手,抬起頭,想要說些什麼,但又把手收回去托起下巴,繼續皺眉沉思,食指撥弄起下唇,然後又張開口,但還是什麼也沒說出來。

  「怎麼了?11號?我認識你這麼久,從來沒見過你表情這麼豐富過。」51號察覺到了11號的變化。而43號則是注意到了更細節的東西,11號的視線每次都會掃過自己手中的懷錶,於是他把懷錶塞進了11號手裡。

  「送給你。你很喜歡裡面的圖片吧?」

  11號驚訝地抬起頭,看見43號燦爛的笑容。

  「誒?可這是你的……」

  「沒關係啦,你不是答應我們要給我們講外面的事情嘛。」43號拍拍自己的胸口,「而且,我們不是朋友嗎?我聽大人們說朋友之間是會互相贈送禮物的,這就是我給你的禮物哦!」

  「朋友……嗎?」11號愣在原地,重複了一遍這個詞。

  「難道我們不是嗎?」43號反問。

  「不,當然是……我,我不勝榮幸。」

  令43號和51號兩人露出驚訝的表情,那個一直緊鎖眉梢的11號竟然第一次露出了笑容,笑得像是快要哭出來。

  或許43號只是無心的,又或許他根本不理解朋友的含義,但他簡單純粹的行動確實觸動了11號,給予了他救贖,將一直籠罩在他心頭的陰霾驅散,像一雙援手將他拉出絕望的泥潭。因為——在這地獄般的囚籠之中,朋友這個詞實在太貴重。

  「既然我們是朋友,那我送給你禮物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43號滿意地點點頭。

  11號看著手中珍貴的禮物,感受著它重量與它背後象徵的意義——這是他交到的第一個朋友所送給他的禮物——於是他下定了某種決心。

  「既然是互相贈送禮物,那我也必須回禮才行。」11號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

  「你們,想學識字嗎?」

  3.

  「怎麼了43號,這就沒力氣了?需要我扶你一把?」在照明充足的封閉房間內,11號和43號正氣喘吁吁的進行格鬥練習。雖然11號同樣汗流浹背,但是從他毫無動搖的表情和穩健的步伐來看,他還相當有餘裕。

  「看著你那張毫無表情的臉,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在擔心我還是在諷刺我欸。」43號抹去額頭的汗水,撐著膝蓋從地上爬起。

  「當然是關心你,你進步很大,不管作為老師還是朋友我都沒有諷刺你的理由。」

  「就算你說我進步很大,這不還是和原來一樣嗎?被你輕而易舉地就摔出去。」43號沒什麼底氣。

  「別小看你自己,對比起兩年前你的進步是十分明顯的。」11號說。

  「比兩年前厲害了——被你這麼說我也不會高興啊,特別是在見識過你的水平之後。為什麼你強得這麼誇張呢?」43號問。

  「我沒辦法簡單跟你解釋,只是身體自然而然的就知道怎麼做,我沒辦法把這種感覺教授給你。但是我可以做到一些別的事情,比如讓你的身體適應這種速度!」

  11號突然壓低身位,如獵豹般躬身衝刺到43號面前。擺動身體,橫掃鞭腿指向43號的頭部。

  「歷史題:古代社會中爆發的最大一場奴隸起義事件是在哪個國家?起義時間是什麼時候?它的領導人是誰?」11號一腳踢出的同時提問。

  他們的訓練時間不單純是對體能與格鬥的訓練,這同時也是他們的考試時間。11號教會43號與51號各種知識,關於他所知道的外面世界的一切,從生活常識到世界歷史,從語言的發音到文字的書寫。如果從外界的目光來看,11號的博學程度簡直不可思議。但43號是了解的,為了教授他和51號知識,11號甚至拚命獲得了進入圖書館的許可權,他每次都會帶回來新的書籍,而每一本書籍都像是為他們多打開了一扇世界的大門。

  「是羅馬共和國於公元前73年爆發的奴隸起義!領導人是斯巴達克斯!」

  43號一邊回答,一邊左手橫肘防禦,在手臂遭到直擊前從下方架開11號的踢擊,讓11號的身體重心偏向他的左側,43號立刻利用這個短暫的空隙右手刺拳攻擊11號的胸口。

  「正確!」

  11號以地面上的左腳為軸向後旋轉身體,重新控制住身體平衡,並利用旋轉的慣性,扣住43號刺拳的手腕向前拉,反過來讓43號失去了身體平衡,43號再次被摔了出去。

  「難得你得滿分了啊。我給你點獎勵吧,你下一次進攻我不會用手。放馬過來!」

  「這可是你說的!」

  43號提起拳擊架勢沖著11號直衝過去,此時11號猜測43號會攻擊他毫無防備的上半身,立刻準備好閃避。可這時43號卻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他在即將出拳的前一刻突然停止虛晃了一招,這讓11號的身體協調判斷出現了短暫的失誤,身體準備偏移跳躍的方向暴露無遺。

  這是43號利用了11號不使用雙手的承諾,如果在11號可以用雙手防禦或者格擋的情況下,這個虛晃欺騙的動作是無法取得任何成功的,但在只進行閃避的情況下就能讓11號暴露出他身體移動的重心,這是一個破綻!

  43號立刻抓住了這個機會欺身,從11號側閃的相反方向擺拳直指11號的下巴。

  得手了!

  就在43號認為自己的戰術成功之時,11號突然以一種匪夷所思的腳步重新控制住了自己身體的慣性與重心,眼中出現一絲笑意。然後右腳高高抬起,以極快的速度率先命中了43號的下巴!

  43號的身體大幅度後仰,但是這次他的反應與11號相比不遑多讓,右臂立刻回收抱住11號的小腿,左手抓住11號的腳踝,旋身把只有一條腿在地面支撐的11號摔了出去!自己也因為眩暈同時倒地。這次交手放在任何擂台上都能引得觀眾們起立鼓掌,兩人的動作與反應都極其迅速,特別是43號在下巴被攻擊導致眩暈時還是立刻做出了最佳的反應,堪稱精彩!

  「——呀吼!終於放倒你了!哈哈哈哈!」

  倒在11號身旁,氣喘吁吁的43號伸出雙手歡呼。

  「反應很快,做得好。」11號也在摔倒后乾脆躺在了地上。

  「總算是確實感覺到跟上你的速度了。得手的那一瞬間,我才知道原來你也有反應不過來的時候啊。」43號在地上支撐其身體,側首看向11號。

  「當然有,我也只不過是個人類而已,反應也是有極限的。別把我想得無所不能。」11號眯起一隻眼睛露出微笑,對他這樣表情單一的人來說,這表示因為朋友的進步而感到高興。

  「說起來,為什麼我的手臂會比18號粗壯那麼多啊?」43號抬起自己的手臂看著,談起另外一個孩子。18號是住在他們隔壁房間的孩子,是個漂亮的女孩,綠色的眼睛讓人聯想到到一望無際的翠綠樹海。她金色的長發散落時像是一匹絲質的綢緞,設施里的孩子們都很喜歡她,特別是男孩們總是有事沒事像小狗一樣圍著她打轉。

  「那是理所當然的,不要把你這種莽漢和人家女孩子做對比。」11號仰面看向天花板回答。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是理所當然?」43號困惑不解。

  「欸?」11號轉過頭,突然意識到兩人的認知上有什麼重要的不同。

  「欸?」43號仍然對11號投以困惑的目光,但是他好像也察覺到了11號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沒有告訴他。

  「等等,我先確認一下,我有跟你說過『衛生生理』這個詞嗎?」11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什麼叫『衛生生理』?」43號問

  11號扶額恍然大悟,因為設施中的女孩子們太少,他居然一直忘記了告訴43號他們男性與女性間的生理差別.

  「那我們先從簡單的開始解釋。你有意識到你和女孩子之間的差別嗎?」11號像位靦腆的老父親,輕咳兩聲掩飾自己的窘迫與尷尬。這是正常而且必要的性教育,我沒什麼可尷尬的,沒什麼可尷尬的。11號在心中告訴自己。

  「差別?嗯,18號的胸部要比我大很多,皮膚摸起來也比我的更細膩,還有下半身沒有……」

  「等一下。」察覺到問題越來越不對勁的11號出聲打斷,「你為什麼會知道18號皮膚的手感?」

  「問為什麼……因為每次和她一起洗澡的時候我都有在幫她洗背啊。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她的表情都看起來很奇怪而且從來不看我。」

  一起洗澡?每次?這孩子到底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都做了什麼?11號心中如萬馬狂奔般凌亂,但是出於矜持,他沒有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43號,先聽我說,以後不要再和18號一起洗澡了。不要問我為什麼,繼續下去你會遭天譴的。」11號把手搭在43號肩膀上一本正經地說。

  「這麼嚴重!」

  「什麼東西這麼嚴重?」訓練室的門被打開,聲音從門後傳來。

  「51號!」43號回頭,「你聽我說,11號他說……」

  「好了,不要再把剛剛的話重複第二遍了。你這樣也會遭天譴的。」11號急忙捂住43號的嘴。

  「你們趁我不在的時候又在搞什麼?」51號面露狐疑,但隨即又放棄了追究。既然11號不希望說多半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他相信他們兩個不會在重要的事情上欺騙自己。

  「拿著,禮物。」51號從口袋裡掏出一塊長方體丟給43號。

  「這是什麼?」43號擺弄著那個長條,那是一個黑色鋁箔包裝的長方體。

  「巧克力。」51號回答。

  「巧克力!」43號驚喜地叫起來。在設施中所有孩子們的物品都是配給的,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們不允許擁有私人物品。平時只有在每個月大人們說補給到了的那兩天,他們能分到幾塊兒糖,但是他們從來沒得到過巧克力,那是大人們才能吃的奢侈品。43號急忙拆開包裝,巧克力特有的甜膩氣味頓時涌了出來。

  「你從哪弄來的?」43號問。

  「今天的實驗員給我的,是個沒見過的女性。不過倒是挺親切的。」51號靠在牆壁上環抱手臂。

  43號把巧克力掰成三節,分給11號和51號。

  「唔,好甜!」43號滿足地稱讚。

  「嗯?最近更換實驗員是不是很頻繁?」11號在吃巧克力前突然注意到了問題。

  「我印象里最近換了四個,單我們第二期就換了兩個。」51號也想起了這個問題。

  他們在這裡生活了十幾年,參加過的實驗數以百次計,可是實驗人員卻是很少變動,大多數情況下要六到七年某些崗位上才會更換一次。在近幾個月突然間更換了四次實驗員,這明顯不太正常。

  「看來有必要搞清楚實驗員是為什麼會頻繁更換,這可能會影響到我們的計劃。」11號沉思。

  聽見「計劃」這個詞,43號與51號的臉色都微微一變。他們的計劃指的是「出逃計劃」,他們已經受夠了這裡如囚籠般的生活,獲得的外界知識越多,他們對去到外面的願望就越發強烈。他們對這個逃脫計劃已經策劃了半年之久,這期間他們努力探索這所設施中的地形,考慮該如何在盡量避開守衛的情況下移動最遠的距離,還調查了守衛們日常的值班習慣。可這個計劃有著兩個個最大的問題難以解決,就是他們至多只能到達地下二層,之後就會被沉重的鋼鐵閘門擋住無權再向上。而且就連地下二層他們也沒有許可權在那裡閑逛調查,只有偶爾的情況下才會被帶到地下二層的醫務室進行體檢和治療。

  所以,他們的計劃始終無法實施的最大原因——就是他們缺少對地下二層與地下一層的地圖與開門許可權。

  「他們近期內部有什麼變故了嗎?等等,51號你的腿怎麼了?」43號在思考中,突然發現了51號身上不自然的地方。

  「沒什麼,一點小擦傷而已。」

  「讓我看看。」

  「沒必要!真的沒什麼!」

  43號不顧51號的阻止掀開他的褲腿,下面暴露出的,是用衣服的碎布條包紮起來的傷口。

  「怎麼回事?」一瞬間43號變得疾聲厲色。他知道自己這個性格弱勢的朋友,一定會為了避免麻煩而隱瞞自己受到欺負的事情。

  這兩年來他們三人成為了摯友,而其他孩子們也逐漸結成了自己的小團體,因為有實驗測試成績的緣故,第一名總能得到其他人沒有的獎勵,這些小團體之間也就總是存在著競爭關係。而他們之中因為有11號的存在,所以理所當然的一直霸佔著每次測試的第一名,獎勵也總是他們三個分享,有不少其他人對他們感到嫉妒。

  「是、是36號他們。」在好友的連續逼問下51號還是說出了實情,「他們知道今天你和11號不會去參加實驗,所以就找上我了。」

  43號聞言低頭沉默了一會兒。

  「讓我看看傷口。」

  43號深呼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解開纏在51號腿上的碎布條,雖然有了心理準備,但當真的看見暴露出的傷口時,他還是倒吸了一口冷氣。

  數厘米深的傷口!從小腿一直延伸到膝蓋下方,肌肉被整片豁開,鮮血淋漓。

  「11號,我們走。他們要為此付出代價。」

  43號身上的肌肉暴起,額頭青筋跳動,微微抽動的眼角預示著他已經憤怒到了極點!51號急忙抱住他。

  「43號,你冷靜點兒!他們是在監視器照不到的角落偷偷做的,你們現在去找他們什麼問題都解決不了,還會連累你和11號被處分!」

  「那難道就這麼算了嗎!現在設施里能夠得到醫療的人越來越少,大部分人受傷之後都被處分掉了!他們這是害你去死!」43號大吼。

  「就算我真的要被處分掉,我也絕不能連累你們兩個一起!」51號同樣大吼回應,這個性格弱勢的男孩罕見地展露出了堅決的態度,如果要害朋友受到牽連他寧願自己去死。

  「呃……呼,哈——,」43號深吸一口氣,他知道這個樣子沒法兒改變51號的想法,於是開始思考更加保守的方案,「你需要縫合傷口,還需要大量的消炎藥和破傷風針劑,你還需要靜養……這件事情絕不能上報,之前64號手臂折斷上報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我們……我們可以趁晚上去醫務室把東西偷出來。」

  「太危險了!我不能讓你們去!」51號急忙勸阻。

  「別阻止我們,51號。你需要葯和縫合線,我們不冒這個風險你就可能死於感染,我們不得不做。而且,還有另外一個我們非去不可的理由。」剛剛一直沉默的11號突然說道。

  「是什麼?」51號問。

  「看來我們半年來一直策劃的出逃有希望了。看看這個吧。」11號將他撕開的包裝鋁箔內側展開。

  在銀色的反光面上,黑色的列印痕迹格外顯眼。在這條巧克力包裝的內部,列印著黑色的一大串文字和一幅地圖。

  接著,11號一字一頓地讀出了包裝內部的其中一句留言。

  「必須在明天凌晨2點前,按地圖引導離開設施——審判降至。」

  4.

  時間,凌晨1:37分。

  疲憊的守衛再一次走過幽長蒼白的走廊,日光燈的光線照在白色的牆壁上令他的視野很不舒服,偶爾一兩根充斥著電流雜音不斷閃爍的燈管更是加重了他的煩躁感。他急匆匆地穿過走廊,想要快點巡視完回去打牌。他的另外兩名當值同伴把工作全部推給了他,說是例行的巡邏只要一個人去就夠了,三個人完全是浪費精力。這讓他現在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不過確實如他們所說。他們到這裡工作了兩年,期間從沒遇到過需要他們插手的事情。那些穿黑色大衣的研究員明顯對他們這些外來傭兵缺乏信任,從來不跟他們交談,即使有什麼需要也都是跟另外一群穿深色作戰服的傢伙們溝通,再由那些人來指揮他們。聽頭兒說在他們之前受到雇傭的傭兵也是如此,一直是那幫穿深色作戰服的人來與他們交接,而僱主自己則從不露面。不得不說就保密性而言這一點做的很好,來到這不見天日的地下設施中兩年,他連他們保護的到底是什麼研究都不知道,只是經常看見有巨大的箱子被運往更深層的地下過了不久后又運出來,至於裡面裝的到底是什麼他們當然無權知道,只不過以他的經驗和習慣,他每次都能從中聞到濃濃的血腥味兒,這更加打消了他偷看的心思,他很清楚這世界上有些東西還是不知道為好。

  他精神散漫地走過左右兩側一扇又一扇的鐵門,隨意地瞥視被關在裡面的人。大多都是些孩子,從五六歲到十幾歲不等,他們都穿著統一的白色寬大襯衫,用的也是完全一樣的寢具——這裡的東西都是配給的,這些孩子不被允許擁有任何私人物品,但是他知道這些小鬼總能搞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藏起來,久而久之他們也就懶得細查了,反正也不是什麼危險的東西,再說這些孩子被這樣關在這裡做實驗也確實蠻可憐的。

  守衛亂糟糟的思緒中湧現了一丁點兒同情心,他急忙把這個想法甩出腦海,對做他們這行的人來說,同情心是個會要命的東西。他想點燃一根煙整理一下思緒,卻發現打火機怎麼也打不著了,在耳邊晃晃,大概是因為裡面的燃油已經用完了。

  守衛只能無奈地把煙和打火機塞進口袋裡,這時他突然注意到一間宿舍后的異樣。在厚重的鐵門后本應該是一片漆黑,而現在透過鐵門的欄窗,房間內卻跳動著微弱的火光。他有點驚喜,想著肯定是這些小鬼偷摸拿走了守衛的打火機自己藏了起來,現在正好讓他拿來用一用。

  「小鬼們,你們在搞什麼鬼!」守衛用手中的槍托鐺鐺鐺地敲打鐵門。然而裡面仍然毫無反應,火光繼續跳動。

  「你們現在落到我手裡了,把火給我!」守衛用鑰匙打開鐵門,但是當他推開鐵門的一瞬間,他只看見房間的地板上燃燒著一塊巧克力,四周空無一人。

  他立刻想呼喚其他守衛,但在他出聲之前,從門后側面的陰影中伸出了一記手刀戳中他的咽喉。緊接著從陰影中閃出一個削瘦的人影,一拳打在他的橫膈肌上終止了他的呼喊,劇烈的疼痛帶來痙攣,讓他的喉嚨像是被死死噎住。

  削瘦的人影在他捧腹躬身時,順勢一拳敲擊他的後腦將他擊倒在地,頓時天旋地轉令他失去了意識。

  「為什麼最後一波巡視只有他一個人?凌晨一點最後一波的時候應該是三人一起巡視才對。」51號蹲下身,用撕碎的床單捆住守衛的手腳,把剩下的一團塞進他嘴裡。

  「不知道,但從這半年的觀察來看,這些守衛比我們想想中的還要鬆懈。他們或許只是在偷懶,我知道他們有在最後一輪巡視后賭博的習慣。」11號回答。

  在他們兩個趕忙捆綁守衛的時候,43號走到門口探出半個腦袋看向走廊的兩側,他警覺地瞪大雙眼,視線穿過幽長的走廊和燈光間隔的陰影,毫無變化的素白牆壁一直蔓延到視線的盡頭,43號努力去注意每一絲細微的聲響,然而什麼都沒有。幽寂狹長的走廊中能聽見的,只有他自己輕微的呼吸與鼓動的心跳。

  43號突然覺得這一切都那麼地不真實。他們經過半年的精心策劃,努力收集各種情報,推測路線,現在卻被一幅突如其來的地圖打亂。計劃開始的第一步就與預期出了偏差,他不知道他們是否真的已經準備好這場逃亡。

  「還有一分鐘。」11號拿出懷錶讀取時間,他很珍惜朋友送給他的這份禮物,每天都精心保養和上發條,並且對準實驗員辦公室的掛鐘調整時間——現在這也成了他們實現計劃的重要道具,因為整個設施的作息都會按照辦公室的掛鐘時間進行。

  「一分鐘后宿舍區域的燈光將會完全熄滅,這表示不會再有守衛來例行巡視。但現在只有一個值班守衛被我們抓住,不能排除其他值班守衛會回來的可能,我們要在他們察覺同伴失蹤之前逃離,必須動作快。」11號說。

  「51號你的腿傷沒關係嗎?」43號隱去心中不安的想法,扶起在地上捆綁的51號。

  「短時間的快速行動不成問題。但是,想到我們逃出去之後的趕路,恐怕會有點吃不消。」51號滿頭大汗地從地上站起,他現在連站著都有些吃力了。

  「沒關係,我和11號可以背你。現在你的主要任務,就是保證自己的傷口不進一步裂開。」

  「嗯。但是……雖然都做到這個份上了,但是我還是擔心那張地圖……」

  「不管是不是真的,今天晚上我們都必須一試。你的傷口不能耽誤,我可不希望在最後要靠截肢才能保住你的命。」43號有力地拍了拍51號的肩膀。

  「時間到了。」

  11號抬起頭說道。就如他所說的燈光開始發生了變化。

  燈光開始逐次熄滅,每一盞燈光熄滅黑暗就向他們逼近一分,漆黑空洞的走廊就像是他們這場前途未卜的逃亡。隨著熄滅的燈光離他們越來越近,他們的心跳越來越快,那是他們通往自由之路的倒計時。

  終於,通道盡頭最後一盞燈熄滅,一切重歸寂靜。

  「行動!」

  隨著43號的口令,三人沖入了黑暗的走廊,沖向他們未知的命運。

  5.

  路線中他們必須三次穿過通道間的通風管道,才能繞開守衛的值班室和攝像頭。之後再登上去往底下二層的樓梯,才能到達設立在那裡的醫務室。

  到這裡為止都是他們依靠自己就能做到的,只要一路上避開守衛,在通風管道中不引起注意就能順利到達,難點主要是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到達醫務室。

  因為他們必須在2點前到達位於地下一層的貨艙通道。在那裡有第一扇阻擋他們前進的升降門,這扇門需要許可權卡才能打開。在通過了貨艙通道的升降門之後,他們將在那裡乘上大型升降台登上地面,在那裡有最後一扇阻擋他們通往外界的升降門。這扇門同樣需要許可權才能打開,留言中說將在1點55分打開這兩扇需要許可權的大門,而走廊守衛熄燈的時間是1點40分,也就是說他們從開始行動到前往醫務室,再轉到貨艙通道的時間一共只有十五分鐘。

  就在他們忐忑不安地第三次匍匐著爬過滿是灰塵的通風管時,他們才意識到,守衛們的懈怠遠超過他們的想象。因為第三次他們爬出管道的時候,卸下鐵欄的螺絲釘不小心掉落到了地上,金屬碰撞彈跳的聲音回蕩在通道之中,久未平息。但即使如此,守衛們仍然沒有出來巡視,他們在值班室內賭博的呼喊聲依舊隱約可聞。

  他們鬆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翻下通風管,把鐵欄和螺絲重新組裝回去。這時他們才終於來到了通往地下二層的樓梯前。

  他們摸索著牆壁,一步步登上漆黑的樓梯來到地下二層。醫務室就在他們的右邊,但當他們擔心攝像頭的朝向時,他們突然驚訝地發現攝像頭被人移動了,並且徹底偏離了原本的方向,變成了拍攝走廊的另一端。這讓醫務室前的空間完全成為監控的盲區。

  正當他們疑惑不解地走近醫務室時,卻發現了一件更令他們吃驚的事情——醫務室的門只是虛掩著並沒有上鎖!他們原本已經做好了冒險砸開門鎖的準備,現在這個情況可以說幫了他們大忙。

  三人繃緊神經悄悄向室內窺探。漆黑的室內傳出一陣細微的低吼聲,接著又是持續的粗重喘息。43號專註地從縫隙中窺探室內,逐漸在黑暗中看清了那個高大的輪廓,光是目測其身高就超過兩米,還長有垂到膝蓋的如同棕熊般寬大的利爪,長長的白色醫生服遮擋住了他的後背,但無法擋住他那不似人類的寬大輪廓。三人都被嚇了一跳,就在43號想要繼續觀察時,那人突然轉過腦袋,突出嘴唇如狼般的獠牙暴露在外,幽綠色的雙眼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是誰!」

  怪物突然沖向大門。

  「退後。」

  11號用手擋住43號和51號,自己迎上前,在怪物推開門縫隙的瞬間竄了進去,從怪物的胯下滑進室內。

  怪物沒能看清那是什麼,反射性地立刻回身揮出一爪。而11號因為自己的低身位而躲開了這一擊。11號隨後起身奔向房間內的儲物櫃,他印象中在那裡有一組手術刀。

  怪物緊跟在11號身後,怪物的動作顯然比11號更快,步幅也更大。11號幾乎立刻就要被追上,但11號敏捷地踢開身側的手術桌,讓手術桌橫置阻擋在怪物面前,這為他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

  11號用手砸開儲物櫃的玻璃,隨手拿起一塊玻璃隨便扔向身後的怪物,然後從儲物櫃中成功找到了手術刀。

  這時怪物已經掀翻了手術桌,向11號衝來,飛來的玻璃碎片令他伸手格擋,這一瞬間的遮擋令他失去了視野,讓11號再次從他視線中消失。

  緊接著怪物感到內膝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令他跪倒在地,他的韌帶被切斷了!

  他伸手到身後去抓人卻什麼都沒有抓到,11號像是黑暗中的魅影般再次消失。當怪物再次注意到11號時,一道銀光閃過,在那銀光之後是一雙不帶絲毫感情的雙眼,手術刀尖的銀光直逼他的眼球!

  「別殺我!」

  怪物舉起雙手高喊。

  手術刀在離怪物眼球前數毫米的地方停了下來,握住手術刀的主人就像是一位技術精湛的外科醫生一樣,手臂沒有絲毫顫抖,因為哪怕只有一下輕微的抖動,也會導致怪物脆弱的眼球被劃破。

  「你是……11號?」怪物——狼人化的克羅米醫生疑惑地看著眼前的少年。

  這時,門外的51號和43號也進入了房間。

  「我懂了,你們想要葯對吧?」克羅米一眼就看出了51號不自然地行走方式。

  「如果是外傷的話,消炎藥和抗生素在房間最裡面的隔間,從右往左數第二個柜子的第三層。」

  43號示意自己去查看,11號在黑暗中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

  「這個時間你在這裡做什麼?」11號的身體一動不動,保持著威脅。

  「如你所見,我是個後天的狼人,變異的負擔讓我痛得要發瘋了,我需要嗎啡來鎮痛。」克羅米用手指示意,自己在桌上還放著尚未注射完的嗎啡針劑。

  「我們能談談嗎?今天你們到這裡來的事情我當作不知道,希望我變成狼人的事情你們也能當作沒看見過。」狼人化的身體讓克羅米的聲音顯得瓮聲瓮氣,和他平時輕快的語調大不相同,但確實能從中聽出他的真誠,和在死亡威脅下的恐懼。

  「……可以。」11號幾乎沒有猶豫便短促地給出回答,並收回了手術刀。

  11號乾脆利落地收回手術刀讓克羅米鬆了一口氣。他不是什麼戰鬥的專家,他檢查過這些孩子的身體知道他們經常做一些超乎尋常的訓練,如果11號真的要殺他,他幾乎沒有辦法反抗。可是在鬆一口氣之後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11號為什麼肯相信他?

  11號接下來的話讓他還未落定的心重新提了起來。

  「51號的腿受了很嚴重的傷,你能幫他縫合傷口嗎?要在五分鐘之內,我們沒有時間了。」

  「什麼?我,我做不到…不不、不是我不想做!真的不是我不想做!是我現在真的做不到!在我清醒時或許另說……但現在我的狀態,絕對不可能五分鐘之內完成。」克羅米慌慌張張地解釋,他害怕11號肯留他一命就是為了讓他做這件事,貿然拒絕活著失敗都可能讓他命喪當場。

  「我懂了。縫合線在哪?」

  出乎意料的,11號並沒有對他痛下殺手,反而對這個情況表示理解。克羅米慢慢地把擋在頭前的雙手放下來,看見11號的表情確實沒有殺意。

  「就、就在你剛剛拿手術刀的柜子。」

  11號回到柜子前取出縫合針線遞給51號。43號也已經找到了消炎藥和抗生素從裡面出來,三人互相點頭準備離開。

  可走到門前11號卻突然停了下來。

  「謝謝,也對不起。克羅米醫生。」11號突然說道。

  「什、什麼?」狼人緊張不安地抬起頭回望11號,他正抓住桌沿試圖站起來。

  「我知道你瞞著上司偷偷治療我可悲的兄弟們。如果不是你,他們會像從前那樣因為極小的創傷而感染,最終受到處分。你是在這裡還存有良知的人,我尊敬你,所以我相信你。」

  說完11號快速走出房間並帶上了門,隔著門給克羅米留下了最後一句話。

  「請快離開吧,趁你還不知道這裡的真相之前,趁你的良知還未泯滅之前。離開吧,你不屬於這裡。」

  5.

  「你今天話很多啊,11號。」43號蹲伏在牆角說道。

  他們前方就是寬大的貨艙通道,巨大的鋼鐵升降門就封鎖在那裡。平時的人員進出並不通過這裡,而是通過有身份識別的電梯正門,這裡只有每個月將設施補充物資時才會開啟,所以守衛也相對鬆散。那時,數十輛重型裝載貨車會通過巨大的升降平台來到地下一層,在那裡的廣場卸貨交接。

  三人平時的活動區域是地下三層的宿舍和訓練室,還有地下四層的眾多實驗室和巨大空洞中的「迷宮」。雖然偶爾他們也會到地下第二層來,但因為那裡是管理者和守衛們的宿舍和辦公室,所以並不會久留。而到達地下一層的貨運通道,他們還是第一次,如果不是依照地圖他們根本找不到這裡。

  「有嗎?」11號再一次打開懷錶確認時間,秒針輕微且準確的擺動,距離約定好的開門時間還有3分鐘。

  「你不和我還有51號在一起的時候,經常一句話都不說。後來我看了書才知道,你這個叫悶騷。」

  「我更希望你能評價——『沉默是金』。」

  「你說那個醫生的事情是真的?」

  「你說治療?……是真的。他瞞著上司偷偷醫治,如果我們每次都申報的話,不知道什麼時候誰就會受到處分。他確實幫助了不少人,是個善良的人。但是……」43號停頓了一下。

  「……但這裡是個囚籠,是個地獄,善良的人不該下地獄的。」43號幽幽地說。

  「我倒是沒有你那麼深刻的想法,我只是單純地想要見識一下你所說的外面的世界。你討厭這裡嗎?43號。」

  「……我憎恨這裡。誰會喜歡一個囚籠呢?我們在迷宮中染紅雙手,日復一日,日復一日……他們從小便教導我們如何去殺戮,卻從未告訴過我們生命的珍貴!」11號說,「直到有一天我終於意識到,我們之中的有些人被淘汰,是因為他們和被投入迷宮的那些人一樣被認定是弱者。我認識到我就像是一個食屍鬼,一直憑藉著那些被我殺害者的屍體和兄弟們的骸骨一直苟活到現在。我從前每晚都能聽見他們臨死前的哀嚎,看見他們逐漸模糊不清的面容,像是在質問我,『為什麼要殺死我們?』。我幾乎要崩潰了,想要了結我自己……而那個時候,你們找到了我,你送給我的禮物讓我想起了外面廣闊的世界——那麼溫暖,那麼美麗,而我還什麼都沒有體驗過,我不甘心就那樣在死去。謝謝你,兄弟,你讓我想起來這一切。」

  「你這不是挺會說的嗎?出去了之後你想做什麼?」43號輕笑著用手肘輕捅11號的肩膀。

  「……出去了之後……」11號重新打開懷錶,在黑暗中,看著指針后模糊不清的圖案。

  「……海,我想看看真正的天空和大海。還有太陽,還有樹木,鮮花,山川,河流,我全都想看看。我要找回我被囚禁在這裡時失去的自由。」

  「真像你會說的話。我不像你有那麼明確的目標,那到時候我就和你一起去旅行吧,以你平常的性格,一個人恐怕連和人正常交流都做不到吧,51號你怎麼想?」43號笑起來說。

  「51號?」

  51號沒有回應。

  他正倚靠在牆邊緩慢而沉重地喘息。

  「不好,他在發高燒!」11號撫摸51號的額頭后立刻發現了這一點。

  「我們該更早發現的!」43號焦躁不安。

  正在兩人慌亂時,升降門上的指示燈開始閃爍綠色的燈光,隨著機械的運作聲,沉重的鋼鐵大門緩緩上升。

  「先把他帶出去再說,我來背他。」

  43號背起51號和11號並肩衝過半開的升降門。這時,一聲劇烈的爆炸聲震撼他們的耳膜,刺耳的警報聲突然響起,紅色的警報燈瘋狂閃爍,一瞬間,整個設施被突然從沉睡之中喚醒。

  僅數十秒之內,走廊深處就傳來了急促密集的腳步聲和尖促的叫嚷聲。那是值班的守衛們正在粗暴地用厚皮靴敲擊地面,用不了幾分鐘所有守衛都會全副武裝地衝出宿舍,開槍射殺任何他們看見的入侵者!

  一直掩護三人的午夜寧靜不復存在,整個設施都已經進入了臨戰狀態,現在已經進入了違禁區域的他們,一旦被發現毫無疑問就會被立即射殺!

  「發生了什麼!我們被騙了嗎!」43號看著紅光閃爍的通道大喊。

  「不對,是正門那邊出事了,爆炸聲是從那邊傳過來的。有什麼人入侵了,我們得趁現在離開!」

  11號急切地拍擊升降台的按鈕,但他立刻發現了更要命的問題——升降台太慢了!

  從上面落下來再升上去絕對會超過三分鐘,而守衛們急促的腳步聲已經越來越近,要是讓守衛在他們乘坐升降台到達地面之前趕到,只要停下升降台對他們來說就什麼都完了!

  「11號你怎麼了?」

  43號看見11號站在升降台開關前一動不動,此時他全身都在輕微的顫抖,43號從未見過11號有那樣的表情。

  他咬緊牙關,試圖否定眼前的現實,但隨著時間飛快的流逝,每一秒都像是一根纖細的綉針刺痛他的心臟,令他重新正視現實。

  他迷惘,不甘,恐懼,這一切混雜在一起化為感情的螺旋,無力感的巨大陰影籠罩在他身上,有一瞬間幾乎把他壓垮——但他挺了過來,躁動的內心塵埃落定,表情重新變得冷靜,變為釋然,最後,在他雙眼中留存下來的,是堅毅的決心。

  「43號你帶著51號先走,我來處理守衛。」

  「你在說什麼,我們一起……」

  「升降台的太慢了,必須有人擋住他們。」

  「那就讓我……」

  「我比你強!」11號粗暴地打斷了43號的話,他這樣安靜的人從未像現在這一刻一樣激動。

  「相信我。」11號嘆了一口氣語調重新變得柔和,「我可以解決守衛們之後趕去正門,那邊在和入侵者交戰肯定一片混亂,我可以趁機從正門逃出去和你們會合。」

  43號不知所措,雙眼緊緊地盯著11號,四周警報蜂鳴,閃爍的紅光不斷刺激他的視野令他感到眩暈,但他仍不敢哪怕眨一下眼,他不敢相信他們就要在這裡分別,他害怕下一秒11號就離他遠去。

  「幫我把這個收好,我不想在戰鬥中弄壞。」11號像是安慰似的把懷錶取下來戴在43號脖子上。

  隨著他的話語,升降台也終於落地。

  「走吧,走吧。」11號輕輕推了43號一把,同時自己也向後退步。

  說完11號轉身,邁向槍聲嘈雜紅光閃爍的通道。看著他的背影,43號還是沒忍住喊了出來。

  「11號!」

  他的聲音帶著顫抖。11號停了下來。

  「我可以相信你吧!你會回來的吧!」

  11號知道他身後的摯友已經哭了出來。他自己的指甲也深深嵌入手掌從縫隙間滲出了鮮血。他不甘心啊,他多想現在就回頭和他們兩個一同乘上升降台,把逼近的威脅統統拋在腦後,但那樣他們三人可能都要死在這裡,死在這距離自由僅一步之遙的地方。他絕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夢想與自由已經近在咫尺,而他再也沒機會看到了。

  「……當然——走吧,走吧!不要回頭!」說完11號頭也不回地沖入了深幽的通道之中。

  43號背著51號與他背道而馳,登上上升的升降台,緊緊握住手中的懷錶,眼淚止不住地落下。

  他不敢回頭,他害怕回頭自己又會失去前進勇氣,他害怕回頭自己又會看見11號的臉龐,他害怕回頭自己又會想起11號的教他識字的日子,他害怕回頭自己又會記起他們暢談自由與夢想的過去,他害怕……他害怕無法欺騙自己相信11號的謊言。

  他知道,那個男人不會回來了。

  6.

  升降台緩緩上升,43號已經能看見遠處洞開的大門,和大門外火光照映的夜空了。他們離自由,只有一步之遙。

  而命運,跟他們開了一個惡劣的玩笑。

  「趴下!」

  隨著51號的大吼,43號被壓倒。他們身後傳來急促的槍聲,帶著短促尖銳的破空聲,彈頭從他們頭上經過。

  四個身穿黑色作戰服的男人蹲守在升降台的後方射擊。他們正對著進出的大門,在從升降梯到大門間的空曠地帶中已經倒下了數十名死傷者,有的穿著黑色的大衣可以看出是設施的研究人員,有的則是被雇傭為守衛的傭兵們。

  襲擊的警報從開始到現在不過數分鐘,那些倒下的研究人員與傭兵從身體朝向來看,造成這副慘狀的並非是外部的入侵者,而是這些43號身後這些身穿黑色作戰服的士兵。

  他們是代號「黑食指」的特殊小隊成員,負責在設施發生異常事態時的對策處置,參與對設施的防禦,並有最高指揮權,但在極端情況下——他們的主要任務則會從保衛設施轉變為對設施資料的全面銷毀。現在襲擊方極其迅速地將地面的所有防禦設施全部摧毀,並在短短地數分鐘之內就攻破了他們的防線開始侵入地下,幾乎是在電光火石之間事態就完全失去了控制,襲擊方的強大遠遠超出他們的想象。這種極端情況迫使「黑食指」的隊長下達了最後的死命令,在炸藥引爆徹底摧毀設施之前絕不能放過任何一個逃離者!

  而在這最後的關頭,43號背著51號登上了升降台,他們太不走運了。

  在急促的短點射之後,「黑食指」的士兵立刻調轉槍口指向趴在地上的兩人。

  處在43號身後的51號立刻做出反應,拉著43號翻滾躲過這一輪射擊,然後撲進貨架的陰影中。在槍火照亮的黑暗之里,43號看見了滿地的屍體和在空中飛濺的鮮血,還有51號因痛苦而扭曲的臉龐。

  「你中彈了!」43號急忙想要去看51號的傷口,可51號立刻拉住他的手臂制止了他。

  「聽著!沒時間管那個了!等我喊『手雷!』的時候,我就衝出去攔住他們,他們的注意力會反射性地被我分散一瞬間,那個時候你就往大門跑,千萬別回頭!」51號抓住貨櫃旁散落的一個罐子快速說出自己臨時的計劃。正如51號所說的他們沒有更多時間了,以對方的戰術素養他們會迅速調整自己的射擊角度和位置,等到他們逼近貨架就什麼都晚了!而且他正在大量出汗,身體正因為高燒而發燙,意識也因為剛從昏睡中醒來不太清楚。所幸,腿部發炎的裂口和左臂中彈的傷口帶來的疼痛令他還算清醒,但他不知道他還能堅持多久。他已經不奢望自己能夠離開了,但這個性格弱勢的男孩在這一刻迸發出了他所有的勇氣與力量,他想拼盡全力在自己再次倒下之前把43號送出去!

  突然,更迫切的噩耗來臨,沉重的升降門開始緩緩下降,控制室的許可權已經易手了!

  「11號已經離開了,我不能再讓你去死!」43號抓住51號的右手,他手足無措,連續失去摯友的打擊令已經他要崩潰了。

  51號用力反握回去,滿是汗水的臉龐堅毅決絕。

  「我已經逃不遠了,我們不能都死在這兒!11號把他的夢想託付給了你,而我要你活下去,我只要你活下去!」

  「不,51號,不,我求求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43號已經是在哀求,他死死抓住51號的手掌,他沒法再承受失去一位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

  「我愛你,兄弟。我願意為你而死,11號肯定也是這樣想的。如果你也願意為我們而死,那就為我們活下去。現在——走!」51號用力地從43號手中抽出手掌,不斷下降的升降門已經不允許他們再有任何猶豫了,他撿起罐子扔了出去,同時自己也低身位沖向「黑食指」的成員。

  「手雷!」

  「黑食指」成員的注意力確實被突然飛出的物體分散了,但只有短短的一瞬間,然後他們立刻鎖定了衝出的51號並開火。但這已經足夠了,足夠讓51號接近他們身邊兩米以內。子彈幸運地只擊中了三發,命中在51號失去行動能力的左臂還有側腹——這還不足以令他立刻死去,僅管只有短短的數秒——但完全足夠了。

  51號快得像是一條漆黑的毒蛇,對準人群閃電般發起撲擊。他迅速纏上離他最近的「黑食指」成員,扭轉他的槍口向其他成員開火。這一行動立刻遭到了反擊,被纏上的成員擺動手臂用手肘敲擊51號的肋骨,同時踢向他行動不便的右腿,在51號脫力跪下去時他追擊用槍托敲擊51號的頭部,迅速令51號癱倒在地——但51號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51號炫耀般地露出了笑容,他成功地從「黑食指」成員的腰上拽下了手雷並擊發。

  「這回可是真的了。」

  43號聽從51號的命令狂奔,他努力讓自己大腦放空只想著前進,一路沖向大門,最終,他在51號吸引火力的情況下,在升降門即將落下之前滑沖了出去。但他終究還是回頭了,他沒看見51號,爆炸的火光吞沒了一切,震耳欲聾的爆破聲穿透他的耳膜。

  終於,他顫抖地扶著沉重的鋼鐵大門,筋疲力盡地從地上爬起。這時他第一次有生以來第一次看清了外面的世界。

  遠處的火光燃燒亮如一道光幕,照亮了大片的夜空。突然遠方更劇烈的爆炸聲響起,掀起的氣浪驅散了火焰與夜晚的黑暗,在天空中立起巨大的光輝十字將設施的地面防禦與地下樓層完全擊穿!那是如同天罰般的一擊,帶著巨響與雷霆般的偉力把這污穢之地摧毀殆盡!

  那巨大的光十字如神所降下的標記,象徵著對著污穢之地的審判肅清。43號想起了聖經中所說的一段故事,上帝降下天罰毀滅罪惡與污穢雲集的索多瑪,義人羅德聽從天使的告誡帶著妻女逃離,他的妻子因為眷戀故鄉回頭望了一眼便化為了鹽柱。但43號沒有逃離,他仰面正視那光輝的十字,熱浪侵襲而來吹起他的頭髮與外衣,但任憑那熱浪灼傷他的皮膚他依舊什麼也感覺不到。

  待到那光輝的十字逐漸隱去,火焰重新燃起,他回首望去,遍地都是散亂的死者,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硝煙和焦糊。他看清了這裡是一處山坡,眼前是一條一直延伸到遠方未知的黑暗道路。

  43號現在狼狽不堪,衣服上滿是鮮血。他空洞地看著眼前的道路,感到眩暈和虛無。他感到臉上很濕,伸手去摸才發現自己滿臉都是淚水。是的,他自由了,在兩度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後,他終於自由了。

  他仰頭看向真正的天空,發出無聲的吶喊,大口地吸入自由的空氣。然後他迷惘了,內心像是被抽走了支柱般感到空虛,像是被尖刀狠狠地剜去了一塊,鮮血與淚水不斷湧進那空洞中,可怎麼也填不滿。

  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雛鷹衝破了牢籠,但陪伴他的梟與夜鶯已經永遠的留在了牢籠之中,他掙脫了束縛飛向了天空,可之後又該去往何方?

  這時43號突然聽見了很近的槍聲,緊接著腹部感到一陣疼痛,低下頭才發現鮮血已經滲透了上衣。

  兩個被追趕的傭兵繞過建築發現了43號。他們像是受到了驚嚇,完全沒有想到這一地的屍骸中竟然站著一個活人,下意識地對43號扣下了扳機。

  43號無力地跪倒,吐出一口鮮血,緩緩倒下。他看見那兩個士兵像被什麼提起,浮到了半空中,然後又重重的摔到地上。但此時他已經無力分辨那是什麼了。

  他很累了,在看見夜空的那一刻他就幾乎脫力,一直緊繃的那根弦已經綳斷。他的眼睛開始散光,力量在從他身體中快速流逝,他覺得自己就要死了。但他卻出奇地平靜,沒有不甘,沒有痛苦,也沒有憤怒,僅僅只是平靜。

  在迷濛之中他像是看見了光,他本不該看見光,大量的失血已經令他看不見任何東西了,就可那光是那麼的溫暖,沐浴在光中,像是初生的嬰兒被母親輕輕托住浸入受洗的清水,一股暖流順著光芒湧入了他的身體,為他撫平了創傷。

  而在那聖潔的光芒之中他看見了一位女性,是那麼的美麗,那麼的溫柔,有著包容一切的慈愛。他情不自禁地叫出了聲。

  「……媽媽。」

  他從未見過母親,自他懂事起他就生活在設施中了,對他而言母親是只留存在書本中的稱呼,但此刻他無法說出任何「媽媽」以外的話語,這個稱呼就如同新生的孩童學會的第一個詞一般,自然而聖潔,深入他的內心。

  他伸出手想去觸摸那光,而他伸出的手掌,也確實被一隻柔軟的手握住。

  這一刻如同真正的母子重逢,久經漂泊的遊子,跨越千山萬水,穿過荒野與荊棘,終於回到了母親的懷抱。那一刻一切的話語都是多餘的,母親僅僅是一個擁抱便能慰藉他瘡痍滿布的靈魂。

  「……媽媽,我,我自由了嗎?」他輕輕開口,聲音低如細語。

  接著他感到有溫暖的水滴落到了自己臉上。

  「……是的,孩子,你自由了…張開你的雙翼去翱翔這廣闊的藍天吧,你自由了。」溫柔的細語對他給予了肯定。

  「是嗎……11號,51號……我終於…自由了……」得到回答的43號終於露出了笑容,純潔且污垢,帶著最純粹的歡欣。

  「……真是……好累啊……」

  他疲憊地閉上了雙眼,擁抱他的人低頭親吻他的臉頰,像是母親親吻熟睡的嬰兒。然後他便在這溫暖與安寧中進入了甜美的夢鄉。

  「做個好夢吧,我的孩子。」

  7.

  43號聽見了水聲,那是他從未聽到過的水聲。聲音一陣陣,一排排,緩慢但沉重。

  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在緩慢輕微地起落,晃動,像是沉睡在巨大的搖籃之中。他聽見了海鳥的啼鳴,它們清脆嘹亮的叫聲上空縈繞不去。

  然後他睜開了眼,映入眼中的是陌生的天花板。和過去看了數十年的天花板截然不同。

  43號抬起手臂握緊手掌,他感到自己是如此的空虛,彷彿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強烈的無力感困擾著他,讓他不想起身也無力去分辨當前的狀態。

  他突然如觸電般想到了什麼,立刻伸手去摸索胸口,但是什麼也沒找到。他像是被潑上一盆冷水般立即清醒過來,撐起身體四處尋找,掀開床單和枕頭,最後在枕邊發現了那塊懷錶。

  他長舒一口氣,把懷錶拿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打開表蓋,秒針還在正常運作,一下一下「咔嚓」作響。

  時間沒有停下,世界也沒有停止運轉。

  世界就是這樣,不管你經歷了什麼,世界都不會因此而停下來憐憫你。你只能正視現實,失去的就會失去,再也不會回來。

  他們都已經不在了。

  43號重新認識到這一點,緩慢地合上了手中的表蓋。讓懷錶躺在自己手心裡,望著它出神。

  「你醒了?」

  這時一個柔和如夏風般聲音,把43號從回憶中帶回現在。

  43號這才注意到了這是什麼樣的房間,還有坐在椅子上的那位女性。

  簡潔的房間內,用鎖鏈吊起的隔板上擺放著書籍,牆壁上則裝飾著海邊的風景照。這只是間普通的船室,但坐在高背椅上的那位女性,卻有完全不普通的氣質。

  她把橘紅色的長發簡單地束成一束垂在身後,眼前戴一副精緻地金邊細框眼鏡,眼角邊點綴著一顆淚痣,身上穿著橘色的皮質大衣和長筒皮靴,而她的手中,正捧著一本燙金拉丁文書寫的黑色封皮書籍。

  她微微抬起頭露出笑容,她的面容給人一種親近感,就連第一次見面的人都感到親近熟悉,像是相識多年的老友。她平緩眼角的線條讓聯想到柔和的水波,她白皙的皮膚與瑩潤的嘴唇,透露出百合花般的清新和細膩,像是貴婦人坐在午後的茶廳細細研讀手中的詩集,親切,恬靜而安寧。

  「看來你恢復得很好。」女性合上書本,言語間微微帶著一點點欣喜。

  「……謝謝。」43號撫摸著腹部的傷口,他感到一陣搔癢——那是傷口癒合的證明。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他的直覺告訴他,是眼前的女性在昏迷期間照顧自己。他在這位女性身上感到了熟悉的安心感,像被母親擁入懷中。

  「那個設施……怎麼樣了?」43號的疑問中帶著些許期待,「還有……其他人嗎?」

  問出口時他不自覺地握緊了掌心。

  女性輕輕搖頭。期望落空的43號目光再次黯淡下去。

  「別擔心,人生總有始終,或平坦,或坎坷,但終歸會走回屬於自己的道路,那是他們做出抉擇的本心,也是他們的命運。你的朋友們,他們一瞬間都沒有後悔過。」女性走到43號身邊輕輕打開他的掌心。

  「什……為什麼你會知道的?」43號疑惑地抬頭。

  「我是個先知哦,我什麼都知道。」女性微笑。她取下了眼鏡,散發出的氣質驟然一變,從高雅神秘的貴婦人突然變得如同精力充沛的少女,就連笑容也充滿了感染性與活力。43號就看著她像變魔術一樣,氣質與之前變得判若兩人。

  「不用驚訝,人都有很多張面孔,只不過我能快速調整自己的心態換上不同的面孔而已,算是心理學上自我調控的一種,不過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就是商業機密了哦。」女性左眼沖43號眨了眨眼。

  她站起身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身體後仰的角度與柔軟性都令人驚嘆,然後他回頭看向43號。

  「我們來談談未來的事情吧,你啊,之後有地方去嗎?」

  43號沉默了一下,下垂眼帘看了一眼手中的懷錶。

  「……沒有。」

  他除了書本上和11號教給他的知識,對這個世界根本一無所知。他僅僅只是追求自由,而在自由之後,他還什麼都沒有考慮過。

  「是嘛,」女性摸著下巴考慮了一下,「那麼你願意跟我一起旅行嗎?」

  「嗯?為什麼……?」43號對這個突然的提議吃了一驚。

  「畢竟是我把你救回來的,不能就這麼把你放置不管。不過還是要看你的想法,怎麼樣?」

  43號看著眼前的女性,沉默了良久,但在他了無牽挂的現在,他確實沒有拒絕的理由。

  於是他輕微地點了點頭。

  「我該怎麼稱呼你?」43號開口。

  「稱呼?嗯……你之前不是叫我『媽媽』嗎?」女性笑著說。

  面對女性愉快的微笑,43號自嘲地低下頭。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你是這麼年輕的美人。」

  「嗯?在你看來是這樣嗎?嗯嗯嗯,你這孩子真會說話!不過我可比你認為的年紀要大得多哦。」女性側首托腮連連點頭,笑得更開心了。

  「我叫伊萊沙,我中國的朋友叫我『陌黎』,你想稱呼哪個都可以。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43號,他們一直這麼稱呼我。」43號說。

  伊萊沙立刻皺起了眉頭。

  「這個名字一點都不好。」

  她當即站起身來從隔板上抽出一本詞典開始翻閱,她目光靈敏地閃動,帶著一點興奮跟糾結。

  「你在做什麼?」43號發出疑問。

  「為你取一個新名字。」伊萊沙不由分說地把字典湊到43號面前,「還是說你自己來取更好?你會中文嗎?我現在手邊只有這一本漢語詞典。」

  「我,我覺得叫43號沒什麼不好的……」43號支支吾吾地說。

  「不行。」伊萊沙用兩根手指抵住43號的額頭,強迫他看著自己,「名字是很重要的,具有最純粹的力量,也是與自身存在最強烈的聯繫,不能用數字來隨便決定……而且,一個新的名字對於你新的生活也是個重要的起點。」

  43號停頓了一下,雖然對伊萊沙的話不明就裡,但是還是點了點頭,接過了辭典開始挑選。他漫不經心地翻動書頁,突然,一個字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默默地讀了兩遍,用指甲在字體上輕輕地划動。

  「『瀚』……廣闊與廣大……我得代替他們去看看這個廣闊的世界——就叫這個名字吧。」

  「瀚?瀚嗎?」伊萊沙露出了瞭然於心的表情,微微點頭,「那從今天起,你的名字就是『陌瀚』了。睡了那麼久你也厭了吧,起來透透氣吧,我們之後可還要走很遠的路呢。」伊萊沙起身打開艙門。

  陌瀚抬起頭看向艙門,他心裡一動,身體不自覺地激動起來,突然間,整個世界從那個小小的入口涌了進來!從海鳥的啼鳴到咸腥的海風,從刺眼的陽光到擊打船舷的海流,這一切,一切的一切,全都湧進了陌瀚灰色的世界!

  他扶起顫抖的身體,顫顫巍巍地邁出腳步,伸出手,一步步靠近那充滿光芒的入口,這幾米的距離對他而言變得如此漫長,每走一步,他的世界就染上新的色彩,每呼吸一次,全新的自己就從過去的軀體中蛻變。他的心跳變得很快,腦海中不斷有聲音在催促他,要快,要快去接近那光;他感到口渴,像是在荒野之中跋涉數月快要渴死的人突然看見了一汪清泉,他無法遏制自己對出口光線的渴望——在近乎一個世紀般漫長的數秒后,終於,他走出了艙門。

  在那一瞬間,他躁動的心跳聲停止了,他的呼吸聲也停止了,他張開雙臂想要擁抱這個世界。

  一切的聲音彷彿都在那一刻消失,一切的色彩都彷彿在那一刻湧入,無垠的大海蔚藍無際,清澄的天空萬里無雲!那一瞬間,一個過往的十四年間都耳聾眼瞎,閉目塞聽的人終於睜開了眼,豎起耳朵去感受這個世界!一切都變得清晰,任何一個微小的細節都令他感到新奇,那一刻陌瀚才終於真正認識到——他自由了,他真的自由!

  「歡迎來到這個世界。」伊萊沙在他身邊對他微笑。

  他回過頭,海風吹拂起他的髮絲,陽光第一次透過他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在他身上散射出一圈光暈。

  他早已淚流滿面。

  那一天,43號以陌瀚這個名字重獲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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