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談感情傷錢
在場的人都驚呆了,每個人的驚呆裏包含有不同的蕪雜情緒。
劉父不淡定了,走上前盯著垂眸不語的劉敬平,嚴厲地重又問了一遍:
“黑了網站的人是你?”
劉敬平不敢與父親對視,沮喪地點點頭。
“你跟我來。”劉父冷著臉,伸手揪住他的衣服,徑直向外走去。他隻好乖乖地任由父親拖著,耷拉了腦袋離開辦公室。
總經理連忙奔出來,慌張地在前方開路:
“董事長息怒,您要去哪兒?”
“網絡信息部。”劉父沉聲道,不由分說地拽著劉敬平,大步流星地跨進電梯。
總經理鬆開了電梯口的按鍵,若有深意地看了張經理一眼,他趕緊跟了上去。
網絡信息部早已亂成一團。
“什麽什麽?大老板過來視察?騙誰呢,他到哪兒也不會到這兒來呀。”
“你是不是傻,人都快到了,還不準備準備?”
“主管,這消息太奇怪了吧,大老板怎麽可能對咱們這個小部門感興趣……”
“媽的你們一個個的都不想幹了啊?想什麽呢?陳總親自傳達的,會有假麽?都給我動作快點!那誰,桌子上怎麽亂七八糟的,限你一分鍾之內收拾好!”
每一名員工都嚴陣以待,但他們很快就被這樣的場麵驚得目瞪口呆:劉父臉色鐵青,揪著一向風流倜儻、意氣風發可現在已是垂頭喪氣的劉敬平快步衝進門,身後浩浩蕩蕩地跟了一群人。劉父連掃視一下周圍都沒有,直接走到電腦前,胳膊一揮,把劉敬平扔進轉椅裏,不容分辯地說:
“你不是很會黑網站麽,再黑一次給我看看!”
劉敬平滿臉怯意地扭過頭,偷覷著劉父:
“爸,這是咱家酒店的網站……”
“你黑的時候怎麽沒想過?送你去上大學,你好的不學,專門學習搞破壞……黑給我看,快點!”劉父說著,踢了轉椅一腳,劉敬平沒坐穩,一下子撲在鍵盤上。
劉父臉上飄過一絲疼惜和不忍,卻什麽也沒說,拉了另一張椅子坐下,立刻就有人搬來了小圓桌,並擱了一杯泡好的茶。
稍遠的地方有人竊竊私語:
“看這陣勢,發生了什麽事啊?”
“大老板要管教兒子,咱們暗中觀察……你小心點,別傻嗬嗬地踩雷。”
“我倒是敢哪。哎,我頭一次見到大老板本人呢。”
“那你還好啦,我是頭一回看見劉公子,嘻嘻,他怎麽那麽帥啊,像古天樂剛出道時候的樣子。”
“姐,不要和男的討論這種問題……我覺得劉公子像胡歌。”
“胡歌?不出名吧。”
“哎呀,你連他都不知道?”
“我搜到了,嗯,這麽看確實很像。”
“兩個花癡,你們是沒見到啊,劉公子之前帶來的清華的小哥哥更帥。”
“偷拍了沒?照片快拿來!”
“嗯哼——不是這個部門的人給我出去,哦,女的都出去!”
“幹嘛?歧視啊?我來送東西你管得著啊?”
“全是借口,喂喂,你昨天看夠了吧?”
“當時沒敢搭訕,好後悔……”
“誰知道現在是什麽情況啊,大老板為什麽突然關心咱們部門呢?”
“不清楚,別說話了。”
劉父喝著茶,視點柔和地落在敲著鍵盤的劉敬平身上。他的氣早已消了多半,目光裏剩下的是不解和溫情。劉敬平不時地停手凝視顯示屏,緊緊鎖起眉,疑惑地自言自語幾句。
女秘書送來了一份文件,劉父讀了一會兒,抬頭催促劉敬平:
“這麽慢?第二次了,不應該輕車熟路了嗎?”
劉敬平轉過身,椅子滑開了一些。他茫然無措地把屏幕亮給劉父看,哭喪著臉說:
“爸,我之前就是這麽黑的,雖然現在黑不了了,但是……”
他見父親怒目一瞪,卷起手裏的文件,頓時感覺不妙,馬上跳起來喊:
“哎不是,我沒騙你,爸你信我啊!爸,冷靜,聽我解釋!”
劉父高高地揚著紙筒要打他,他慌慌地閃躲著。張經理忙衝進混亂的現場,急切地勸解:
“董事長別生氣!您家公子沒撒謊,我記得他的同學說網站的程序有很多漏洞,他已經修補過了,所以會不會是……”
“是嗎?”劉父盯著跑到一邊的劉敬平。
“爸,你要是不相信,我現在就給程嘉樹打電話!他肯定恨死我了,不可能和我串通一氣吧?”他摸了摸兜才想起來手機早就被他摔了,就轉向張經理,“你有他的號碼,把手機借我用用!”
張經理二話沒說,撥了號,將手機遞給他。
劉父責備地在劉敬平的脖頸上拍了一下,按了免提。
“經理您好,您的獎金……沒事了吧?”程嘉樹坐在公交車上,有點擔憂地看著窗外的風景。
“先不說他的獎金,”劉敬平訴苦道,“程扒皮,你修複之後的網站我黑不掉了……”
“你還想黑網站?”程嘉樹一聽到他的聲音,氣就不打一處來,“吃飽了撐的吧?有那精力幹點啥不好?我人微言輕,看來剛才的話都白說了。你當黑客還當上癮了,跟你爸坦白了沒?劉大公子,你要是閑得不行,做點對社會有益的事情不好嗎?就算你家酒店不差錢,不在乎這點損失,你也不能這麽坑爹吧?別他媽跟我扯什麽GDP!幹壞事你還有理了?我就納悶了,你爸上輩子是不是毀滅地球了,否則怎麽會攤上你這麽個敗家孩子?”
他像打機關槍似的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屋裏靜悄悄的,每個人都屏住呼吸,大氣也不敢出。員工們偷偷瞧著劉父那山雨欲來的臉色,劉敬平則低著頭一言不發。
劉父歎息一聲,自嘲道:
“我上輩子毀滅地球了?”
“董事長,您消消氣,這,這是誤會,”張經理賠著笑,要過自己的手機,“我來打電話,請那孩子來一趟,當麵說清楚,好嗎?”
劉父看他一眼,默許了。
“程嘉樹,是我。”張經理嚴肅地說,“你快來酒店,有事!”
“您好,請問還有什麽事嗎?”
“那個……”張經理靈機一動,假裝惱火地訓斥道,“你怎麽修的網站啊?辦事也太差勁了吧,現在又打不開了,你到底做了什麽?”
“我……沒做什麽,”程嘉樹心裏發虛,小聲自省著,“不能啊,一般情況下不會再出問題了呀……”
“少廢話,”張經理見這種辦法有效,就加重了語氣,“你淨想當然,我說打不開就是打不開了,你不要找理由搪塞。做事要善始善終,你快過來看看吧,別磨蹭,別讓大家都等你!快點啊!”
“好,我立刻過去。”
放下了手機,張經理得意而殷勤地對劉父說:
“他同意回來了。”
“你很聰明啊,”劉父坐在一旁,冷冷地瞥著他,在文件上簽了字,順手把它交給秘書,“叫什麽名字?”
張經理喜出望外,連忙報上了自己的姓名。
“記下他,”劉父輕描淡寫地吩咐著身邊的人,“給他結清工資,立即辭退。”
張經理的臉變白了,剛剛顯露的笑意“刷”地一下消失殆盡。
天色慢慢轉為深藍,酒店的一些員工們陸續下班了。程嘉樹到了網絡信息部時,總經理迎著他走過來:
“小夥子,辛苦你啦。”
“您別客氣。”程嘉樹向他問了好,繼續往裏麵走。他看見劉父的時候,愣了愣,覺得他眼熟,又想不起來在哪兒遇到過他,心想:
“我好像見過他,有一點印象,大概是在路上吧。一晚上沒睡覺,我的記憶力都變差了……”
盡管如此,他還是一抿唇,衝劉父點點頭,笑了笑。
接著,他不聲不響地坐在劉敬平身邊:
“你怎麽在這兒?”
劉敬平正抱著腦袋鬱悶著,鬆開手臂抓住程嘉樹:
“你來了?”
“張經理他人呢?”程嘉樹伸長脖子,掃視了一圈。
劉敬平氣憤地喊道:
“他讓你來你就來?你怎麽那麽聽他的話?”
“網站又出問題了啊,我還能不過來處理嗎?”
“既然你不肯要工錢,那麽網站出不出問題關你什麽事?”
“劉敬平!”程嘉樹激動地站起身,“做人要有點責任心啊,以為誰都像你那麽不負責任呢?你知道你幹的這件事連累了多少人嗎?不說說你,你就不自覺……我恢複的網站我當然要負責到底,甭管掙沒掙到錢,它再出問題我不能坐視不理!”
“知道你有強迫症啦,”劉敬平仰起麵孔說,“張經理在騙你呢。網站沒事,固若金湯,我用原來的方法根本黑不了,別的途徑……呃,也很難。你不是動了源碼麽?快來告訴我你是怎麽搞的……”
“原來你是想和我切磋技術,”程嘉樹依然站著,不悅地說,“你挺會演啊,何必讓經理嚇唬我呢?害得我一路上都在想我到底做錯了什麽,哪裏疏忽了。”
“你不要冤枉好人,我可沒騙你,是他自己耍小聰明!”劉敬平試探一句,“你要是氣不過,我讓我爸開除他好了!”
“別別別!我沒生氣……當我沒說。你他媽心腸也太硬了,我不想和你這種人討論問題,你自己琢磨吧!”
“切,你也別裝逼,”劉敬平翹起二郎腿,“我好歹也是北大的,你個小破清曬什麽優越感?”
“是啊,你這麽牛,找我幹嘛?自己玩兒去!”程嘉樹說著就要走。
劉敬平立馬軟下來,笑嘻嘻地扣住程嘉樹的手腕:
“怎麽連個玩笑也開不起啊?什麽都當真,脾氣還這麽臭,靜雪怎麽受得了你?”
程嘉樹坐下說:
“劉敬平,這世上再沒有人會像你這樣,戳我痛處從不留情,而且一針見血分毫不差。”
“那你還願意和我做朋友麽?嗯?”劉敬平烏黑而潤澤的眼睛凝視著他,“說實話。”
程嘉樹靜思半天,語聲沉悶: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但我曾經是很想和你交朋友的,現在……好了,咱們進入正題吧,我不想白白跑來一趟。”
他們兩人坐在一起,麵對電腦認真地交談,時而指著屏幕,時而在鍵盤上敲幾下,有時候他倆頭碰著頭,顯得十足親密。
劉父坐在他們的斜後方,沉默地注視著這兩名年輕人。他一直都在場,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也聽著他們的對話。過了一會兒,他不動聲色地簽了一張支票,遞給總經理,朝程嘉樹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待他們切磋完畢,劉敬平感歎道:
“程扒皮,我說你怎麽會花那麽長時間——隻讓你恢複網站你管那麽多閑事幹什麽?這程序爛得一比關你毛事,你費勁改它做什麽?你真是完美主義者加強迫症患者!還有,你不曉得自己有多棒嗎,你要是從初中開始接觸計算機,妥妥的進姚班啊!”
“得了吧,”程嘉樹背起書包,“我什麽德性我自己清楚,不用你幫我吹。”
總經理走過來,將支票伸到他眼前:
“我們董事長聽說你沒拿工資,讓我把這個交給你,這是補發的薪酬。”
程嘉樹推開他的手,苦笑著指了指劉敬平:
“這都是他搞的鬼,具體什麽原因您問他吧。我感謝他的好意,隻是這種幫助我的方式我不能接受。我不會收錢的,請您諒解。我隻希望他不要再這樣捉弄我了,大家都不容易,時間也很寶貴,最好不要自找麻煩。我真的很累,三十多個小時沒有睡覺了,不想再陪他折騰了。”
“可是,”總經理強調說,“你也付出了勞動,而且把網站修得這麽好,不論從哪方麵講都該得到報酬啊!”
“那也算了,”程嘉樹再次推開他的手,看著劉敬平說,“他是我的朋友,幫朋友的忙還要收錢,叫人笑掉大牙。”
劉敬平呆住了,直到程嘉樹離開,他也沒回過神。劉父望著程嘉樹俊逸挺拔而略顯疲憊的身影,輕輕歎了口氣。
華燈初上的北京街頭,程嘉樹滿腹心事地慢慢挪動步子。他沒有直接回學校,想散散心,整理整理思緒。風有點涼,他裹緊衣服,看到前邊的商場就走了進去。
他逛了一會兒才發現這是周末陪女生們來的地方,心念一動,他加快步伐,來到蕭靜雪試戴項鏈的珠寶櫃台前,盯著那條閃光的項鏈,凝神良久。
“我真傻,為什麽拒絕那筆錢?把煮熟的鴨子放飛了,我也太可笑了吧!”他心想,“程嘉樹,你傻透了,怕不是缺心眼吧?為什麽執意不肯要錢,哪怕在非常需要的時候?還不是放不下那點可憐的自尊心嗎?可要這自尊心有何用,這明明是我不該保留的太過奢侈的東西……誰能想到呢?早上我還那麽開心,想著為靜雪戴上她喜歡的項鏈,我可以和她一起分享這份快樂,如今我才明白這隻是我的幻想,像泡沫一樣容易破碎的幻想。現在我怎麽麵對她呢?話說回來,他們給我錢,我為什麽不要?在我的眼睛裏,劉敬平的好心真的被扭曲了嗎?不,我不能要,這是唯一的選擇了,隻有這樣我才能和他平等地做朋友……朋友?他問我願不願意和他交朋友,可是我們之間有那麽大的鴻溝啊。是我放不開吧,始終解不開心裏的結,我在奢求一種純粹的友情嗎?不想讓別的東西摻進來,不想讓純潔的感情被玷汙,我的要求很過分嗎?還是我根本做不到,根本不配有……”
他托著清俊的臉,雙臂撐在展櫃上,出神地欣賞著那些亮晶晶的飾品,繼續沉思著:
“劉敬平也是好意啊,可為什麽會刺激到我?我內心深處一定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兒,才會有這樣失常的反應。別人可以折辱我,無視我,嘲笑我,我都能夠忍受,能夠不往心裏去,但在劉敬平這兒,我就無法容忍了,是因為我不知不覺地把他看成很重要的人了嗎?我那麽在乎的、牢牢抓住害怕失去的東西究竟是什麽?這兩天我才深深地認識到,我和他,自從來到人間,就是兩個世界的人,這兩個世界,是不可能相遇的。所以我無法理解他,他也不能理解我……唉,我怎麽就放不開呢,就不能灑脫一點麽。如果能用錢換來靜雪的喜悅,何樂而不為?那麽糾結幹什麽呀,胡扯什麽朋友,談什麽感情,興許人家一點兒都不在意,沒準還在笑我傻呢。裝逼可恥,明明已經很窘迫了還堅持裝逼最可恥。程嘉樹,你的腦袋被驢踢了!”
他譏諷地一笑,自語道:
“談感情,真他媽傷錢。”
那名女營業員注意到他看了好一會兒了,麵含微笑地說:
“給女朋友買項鏈嗎?想要什麽樣的?建議您帶她來看看,最好本人來試……”
“這個,”程嘉樹一指靜臥在玻璃櫃裏的那條項鏈,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話,“可以分期付款嗎?”
營業員驚訝地一抬細眉。
“不好意思啊。”程嘉樹笑著道歉,急急慌慌地逃離了櫃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