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7章.回憶(下)
“項泰,項泰!”
“小姨,你怎麽來了。”
那一年的夜晚,雨下的特別大。項泰一個人在家裏偷偷玩著LOL,爸媽不在家,作業這種東西當然是等明天早上再去學校抄了,誰會那麽自覺自己都做作業啊。
聽到敲門聲了之後,項泰也不管坑不坑隊友,直接ALT+F4退出了遊戲,立馬把主機電源給拔掉,然後才敢去開門,一開門,就看到自己年輕的小姨媽,身上濕漉漉的站在門口。
“你……”小姨媽眼睛通紅,看到項泰後,一時哽咽,連喘了幾口大氣後,才說道:“那好鑰匙換好鞋,你爸媽……你爸媽出車禍了。”
“啊?”項泰當時就愣住了,反問道:“嚴重嗎?在醫院嗎?”
小姨媽搖了搖頭,沒有把噩耗完全說出來,說道:“先跟我走吧,我路上跟你說。”
“他們沒事吧?”
“現在在哪家醫院。”
“我們現在要去哪?”
“到底發生了什麽?”
“小姨你說話啊!”
一路上,小姨媽的沉默讓項泰越發的煩躁了起來。他不斷的試探性問問題,但小姨媽卻一聲不吭,不斷的在那抹著眼淚。
項泰畢竟不是五六歲的小孩子,一些事情他能懂,對方的沉默,肯定是因為這些問題根本不好回答。
“他們,不會,已經……”
項泰不敢相信的說出了自己的推論,道:“死了吧?”
小姨媽強忍的眼淚再也無法克製,她坐在車子後座抱著項泰嚎啕大哭了起來,項泰像是被雷劈了一樣,呆滯的坐在那裏,渾然不知所措。
因為車禍,屍體顯得有些難以入目,警察局建議早點火化。項泰一句話都說不出,任由小姨媽在那裏安排著事情,她一邊哭著一邊給兩邊的親戚打電話,讓她們今早趕過來,而項泰像木頭人一樣站在那裏,一句話都沒有。
直到半夜兩點,爺爺奶奶趕到了火葬場,看著奶奶哭的歇斯底裏的樣子,看到自己父母的遺體化為灰燼的時候,他才真的意識到,這不是在做夢,自己的辦法走了。
他哭了,他一邊哭著,一邊跑出了火葬場,像是不敢麵對現實一樣,像是被全世界一樣,隻知道哭,除了哭,找到任何一點活著的感覺。
父母雙亡在背景裏隻是簡單的四個字,但對於當事人來說,這是一輩子,都沒有辦法忘卻的痛苦。從這一天起,他沒了父母,不會再有人肯花時間教他念書,不會再有人嘮叨他,不會再有人燒飯給他吃,不會再有人,發自內心,無關利益的希望他好。
他隻想和爸媽鬥智鬥勇,偷偷玩遊戲,他不想一個人生活在一個沒有親人的家裏。
“項泰!”
當他拿著刀,往自己手腕上割的時候,當疼痛刺痛了靈魂,當鮮血浮現在眼簾時,小姨媽哭著衝了過來,把他的手上的刀給搶走了,哭著說道:“你在做什麽蠢事啊!你……你……我會照顧好你的,你別這樣,小姨媽會照顧好你的,你就是我的兒子,以後你跟小姨媽住吧,小姨媽照顧你。”
……………………
“嗬。”項泰眨著眼睛防止那幾滴眼淚從眼睛裏流出來,故作輕鬆地對著楚馨說道:“我當時可比你蠢多了,我沒有什麽疾病, 也沒有痛苦,隻是想逃避現實,不想一個人承擔起生活的有壓力,所以我就選擇了輕生。是不是比你還蠢。”
“那……後來呢?”
眼睛裏的淚水是不會騙人的。楚馨不會認為項泰為了安慰自己,為了能讓自己感同身受,就編出這麽離譜的故事來,而且,當年的意外,她也聽爸媽提起過。隻是到現在,她才明白這件事情對當事人來說會有多麽的痛苦。
“你和你小姨媽住,漸漸改變了吧?你身邊還是有很多會願意照顧你的人的。”
“我知道他們對我好。”項泰把手肘撐在了腿上,往前駝著背,笑的很苦澀,說道:“這點馨姐應該也深有體會吧,別人的好,其實對我們來說很有壓力,我那時候……其實是得了抑鬱症的,最嚴重的那種,每天都在吃精神類的藥物,我小姨媽不得不把所有尖銳的物品都從我房間裏拿走,二十四小時盯著我。”
“我當時不懂,她越是對我好,我就越難受。我不想死,我很怕死,但我……真的活得很累,睡覺睡不好,嫉妒敏感,走在學校裏,都感覺所有人都在評論我父母雙亡的事情,就感覺頭上貼了一個‘父母雙亡’的標簽,不管是誰看我,都感覺充滿了憐憫,這種感覺讓我不敢和任何人講話,不敢和任何人說話。”
“抑鬱症?”楚馨無法想象這個症狀和項泰聯係在一起,根本看不出任何的症狀來。
“對。”
項泰指了指邊上的粥,道:“趁熱吃吧,不然一會涼了。”
楚馨猶豫了一下,伸手拿起了粥,慢條斯理的吃了起來,而項泰也跟著說道:“抑鬱症是沒辦法瞞住別人的,尤其是我小姨媽,她很聰明,很快就察覺到了我的不妥,然後……就帶我去看醫生,看了很多醫生,但那種藥物吧,雖然不像化療那麽痛苦,但對內心的折磨對精神的摧殘是很可怕的。”
“要麽,一天都沒辦法閉上眼睛,要麽,一整天都在睡,當時就感覺,自己已經不屬於自己了,我恨當時懦弱的自己,但……我沒任何辦法改變,消極,沉淪……直到,我遇到了一個人。”
說到這,他的笑容變得有些陽光了起來。
“對不起,馨姐,我得跟你認個錯。”項泰誠懇地說道:“我以前喜歡過一個女孩子,她……和你一樣,也是癌症,所以,有時候我會把你當成過去的人來看,想從你身上彌補當時的遺憾,希望你能好,把你當成了一個能讓自己解脫的工具,所以我才會,這麽,這麽突兀的闖入你的生活。”
“她……後來,怎麽了?”楚馨有些清楚了,這種項泰對自己的違和感是從何而來,但這麽說穿了之後,她相反並沒有想象中的生氣,而是從對方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並不是自己羨慕的那種人,隻是和自己一樣,活不下去的那一類人。
這種痛苦的遭遇,說得險惡點,讓她找到了一些共鳴。
“我們是在醫院裏認識的,我的主治醫生,是她的父親。她遭遇也很慘,父母離婚之後,才查出來自己得了癌症。當時,應該比你還小一點吧。”
項泰的視線不再停留在楚馨的身上,而是穿越了時空,回到了幾年前的時候。
他喃喃低語道:“剛開始的時候,我很討厭她,因為她樂觀,向上,積極,和我是完全相反的人,我真的很不喜歡這樣子的人,很羨慕,羨慕到會仇恨的地步。尤其是她對我做的一些事情,故意讓我笑,故意想讓我開心,我都覺得,像是在滿足她自己的欲望一樣,把快樂建立在讓我快樂這件事情上——但不考慮我需不需要這種快樂。”
“後來,後來我才知道,她是癌症晚期,從那時候起,我才對她改觀了。因為,她並不是站在高人一等的層次上像我散播正能量,她……比我更可憐。或許是這種有些病態的想法吧,讓我對她產生了仰慕。”
“你瞧啊,一個需要接受化療的病人,一個生命已經不在自己手中的人,獲得卻比任何人都瀟灑。”
“她幫我出氣,教訓學校裏欺負我的人。她帶我出去玩,明明她自己走都走不動,也要拖著我出去踏春,衝出去野餐,她像是一個精靈一樣,腦子裏總是會有千奇百怪的想法, 會拉著我一起去實現。”
“我認識她半年。”
“這半年時間裏,是我自從父母離開後,最快樂的半年。”
項泰的笑容,很溫暖,是發自內心的感到高興,他說道:“因為她,我學會了很多的事情,第一次下廚,第一次去惡作劇,甚至……第一次違法,她曾經帶著我去偷人家農地裏的水果,她身體不好,望風,讓我來做的。後來被發現了,她又跑不動,我背著她跑了很久,感覺肺都不是自己的。”
“她還很奇怪,你說她陽光吧,她還教會了我很多的粗話,告訴我,隻有罵出來了以後心情才會愉快。她會在網上搜各地方言的罵娘的話,然後和我對罵,拉著我一起罵,說是能發泄。”
“她教會了我唱歌,但她唱歌超級就難聽,從來都是跑調的,但她就喜歡製造噪音,喜歡唱,我有時候都無法忍耐,必須帶著耳塞才行。但她卻很得意,還說自己想當歌星,讓很多人聽到她的歌聲。”
“她還像是一個超級英雄一樣,對一切事情都打抱不平,就是有點強出頭的意思,最危險的一次,我們兩個在公交車上遇到了小偷,她直接就踹了過去,事後差點遭遇到了那些人的報複。”
“她似乎有些目無王法,做事情經常會過激。”項泰笑著回憶道:“她還很中二的說自己一半是天使一半是惡魔,但在我眼裏,她就是一個精靈,一個無拘無束的小精靈,就連病魔,都沒有辦法打倒她,都沒辦法讓她皺一下眉頭。她真的,很厲害很厲害。”
楚馨聽了以後,心裏浮現出一個散發著光芒的形象來,她也見過身患絕症卻很樂觀的人,但感覺和對方相比,沒那麽誇張。
“你一定很喜歡她吧,提到她的時候,都是笑容。”
她有些羨慕的說了一句。
如果,自己死後,也會有人帶著笑談起自己,也會有人因為被改變了而一輩子銘記,那是一件多麽快樂的事情啊。
“嗯對,我很喜歡她,她……其實並不是很漂亮。瘦瘦的。畢竟,馨姐你也懂的,化療的女孩子不可能弄的很美。”項泰笑著說道:“啊,我的意思,不是看臉啊, 隻是我身邊好看的小姑娘太多,下意識的比較一下罷了。”
“我見過你現在的女朋友,確實很好看。”
“嗯。”項泰點著頭,說道:“我現在的女朋友吧,其實和她有點像,都是屬於那種,由內而外能感染他人情緒的人,說得難聽點就是精力過剩的那一個類型。”
“我很喜歡她。”項泰再次重複道:“抑鬱症並不是那麽容易治好的,但就是因為她一直陪著我,帶著我做各種各樣新奇的事情,告訴我,這個世界多麽美好,多麽值得熱愛,所以我才能慢慢恢複過來。變成了現在的樣子,或者說喜歡可能不太準確,其實我是很崇敬她的。”
項泰抿著嘴笑了一會後,對著楚馨說道:“馨姐,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說這些事情給你聽,但我覺得,如果是你的話,肯定能理解當時的我,也能成為當時的她。我沒資格說什麽,讓你心情好一點之類的,因為我清楚,這是強人所難。”
“隻是……”項泰出了一口氣,感慨道:“我隻希望你……再咬緊一下牙關。”
“我隻是一個蠢貨,並不能成為你的超級英雄。但你的記憶裏,一定和我一樣,也有一個無法忘記的人吧?會有一種舍不得,舍不得離開,有那個人的世界。”
項泰笑著說道:“好好的,人間值得,並不是這個世界有多沒好,而是因為有那麽一個人的存在,這個世界,才會變得美好。”
楚馨捧著粥,轉過頭去,沉默不語。
“她……你那個喜歡的人。”她問道:“最後走的時候,肯定也是笑著的吧。”
既然已經是過去的那個她了,就說明,最終還是被病魔給擊倒了。隻是,如果是項泰口中的那一個人的話,或許是會是笑著走的。
很佩服那樣子的女孩子,真的很佩服。
或許,我是不是也能像對方那樣,獲得瀟灑一點呢?
做一份臨終遺願清單,在死之前把自己想做的事情都完成,如果活下來了,那就是血賺,如果最後還是死了,那也不虧。
或許,我真的可以改變一下。
“啊,對!”項泰笑著點頭,說道:“她是,她是,是,是……是……”
楚馨帶著期望看著項泰,希望能聽到那個自己想聽到的答案,讓別人給自己那麽一點點作出改變的勇氣。然而……
說這話的時候,項泰眼睛中浮現出痛苦來,而他臉上的笑容,卻還沒來得及收回。
奇怪的情緒像黑泥一樣爬上了楚馨的全身,這個停頓和卡殼讓她感覺到恐懼,讓她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一點正能量一下去全部都消退,在她的眼裏,項泰的笑容就像是一個惡魔一樣,在嘲笑著,還想和病魔做鬥爭的她。
“她,她,她。”項泰的頭像是卡住的機械一樣,說一個字動一下,然後又卡住,他臉上的裂開地笑也僵住了,但眼淚也跟著流了下來,像是一個哭泣的小醜一樣,一字一頓地說道:“是,割,腕,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