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臨命終時
聽了褚遠之的話,季懷城的身軀猛然一震,卻在片刻之後穩住了近乎失態的模樣。
“具體還有多久?”他沉聲問道。
這似乎就是久病和急症的區別,其實早在很多年前,母親剛剛離開的那陣子,季懷城就曾以為父親也會離開……索性當時心病為重,所以最終還是緩過來了一點。但是這一次,是十成十的實病,藥石無醫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隻是……就算是早就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卻還是沒辦法全然淡定地接受這個結果。
這不是別人,這是父親啊。
尤其是這麽多年來,他算得上是一直都跟父親相依為命,相互支撐。雖然在外人看來,這父子二人之間的關係並不親善,甚至還很惡劣。但是隻有他們自己清楚,那些隱藏在假象和偽裝之後的,隻有最純粹最本質的濡沫親情。
見季懷城這副模樣,褚遠之的心裏也堵塞的難受。
他咬了咬嘴唇,鏡片後的眸子半垂,似乎是在思索,又似乎是在做一個決定。
片刻之後,褚醫生回過神來,微微顫抖著雙唇輕聲說道:“如果我沒有判斷錯的話,可能隻有……兩個月。”
兩個月嗎?
季懷城聽了這個答案之後,心裏似乎還輕鬆了那麽一丁點——這比他料想的最糟糕的情況好了太多太多。
兩個月,算是不幸當中最大的慰藉了。畢竟還有六十多天的時間,還有至少一千四百四十個小時,不是嗎?如果照顧得當,說不定也能出現奇跡。在知道最糟糕的結果的情況下,努力去求一個最好的結果,這就足夠了。
其實這人的生命很多時候在意長度,可更在意質量。雖然心酸,可季懷城不得不承認,這些年朝夕相處當中,眼睜睜地看著父親的煎熬和痛苦,並不好過。他才是無時無刻不活在過去陰影之下的那個人,而且自己也完全不想解脫出來,從頭到尾都是一種要抱著回憶終老的感覺。
說實話,如果不是因為眼前還有個兒子,如果不是因為兒子的處境也不算好,還讓人放心不下……或許季宗申這個人,早就不在了。
所以,如果能讓父親在最後的兩個月的生命裏,過得盡可能的輕鬆和開心,這於他而言是不是也是莫大的解脫呢?
這個答案即便不用去問本人,季懷城也能回答——是。
或許對於父親而言,這個有關死亡的倒計時,是他盼著走的快一點,更快一點的唯一一樣東西。
“好的,我知道了。”
在迅速地整理完畢自己的想法之後,季懷城又變回了平常那副銅牆鐵壁的樣子,似乎沒有任何東西能從內部或者外部把他擊垮。這是在褚遠之看來,最為佩服的地方。但與此同時,也是最讓人不想擁有的一麵。
要知道,沒有任何一個人是天生堅強的。任何一份堅強的到來,都是因為付出了對等的晦暗經曆。
“你知道就好。”褚遠之勉強笑了笑,並不如季懷城這樣灑脫,作為一個醫生,他對生死的觀念要比常人更重,也更直觀,“如果可能的話,要不要讓季叔叔去醫院……”
還不等他把話說完,就見季懷城迅速而果斷地搖了搖頭,開口回道:“不。”
這是他的選擇,更是在對父親的最深了解的基礎上,幫父親做的選擇。甚至這個問題都沒有必要去問季宗申,純粹是毫無意義。
他不會去醫院的——哪怕時間不是兩個月,而是兩天——他也不會去。
聽了季懷城的話,褚遠之突然笑了笑,無奈又苦情,似乎是對自己的嘲諷。
對啊,他怎麽能說出那麽愚蠢的話來呢?
如果季叔叔是個還有些微求生欲的人,那他無論如何也都不會落到現在這個境地。他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陽奉陰違自己的醫囑,孜孜不倦持之以恒地透支自己的身體,然後一點一點讓身體變得跟精神一樣千瘡百孔。
可是,誰也沒辦法不讓他這麽做,誰也沒有立場不讓他這麽做。
如今,他的願望終於要達成了,還有什麽好讓他回頭或挽留的呢?
沒……不,可能,有?
褚遠之瞳孔一震,腦海當中猛然浮現了一個身影。那個在裴家院子裏頭拉住自己胳膊的女孩,雖然狼狽的不堪,那雙眼睛卻純澈的讓人心安。
如果是女兒回來的話,那季叔叔會重新燃起生的希望嗎?
雖然生的結果似乎並不樂觀,可總比這樣躺在病榻上等結束要好一些吧?
“你不打算讓你妹妹來看看她?”
少頃,褚遠之開口問道。他知道自己作為一個外人,貿然問這樣私密的問題不太好,可該說的話憋在心裏頭也不是那麽回事兒。他怕給自己留下遺憾,也不想給一個臨終的長輩留下更多的遺憾。
聽說季家小女兒也走了的時候,褚遠之跟季懷城一樣,剛剛讀大學。他從初中開始就接受季家的資助,因為正好考到了B城,再加上有葉姨做老師,所以就自然而然地跟季家有了更多的接觸。
他記得非常清楚,當得知女兒沒了的消息時,在公司股東大會上的季宗申哪怕手指甲把手掌掐出了血,都不敢在臉上表露分毫。回到家後,他整個人都崩潰了,如困獸一般,幾乎推翻了之前已經稍有幾分成效的心裏撫慰。
從那之後,季宗申的精神狀態就一天不如一天。其實如果不是因為這個致命的消息打擊,按照葉老師的判斷,他至少能在治療之後達到與常人相差無幾的生活狀態。但是就因為這麽一個猝不及防的變故,一切都變了。這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全然沒辦法再有任何挽回的餘地。
所以從局外人的角度來看,季家這一場錯綜複雜因緣際會,到底有任何一個所謂的贏家嗎?分庭抗禮了那麽久,明爭暗鬥了那麽久,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了那麽久。
沒有。
甚至可以毫不客氣地說,當年涉及在這個巨大漩渦當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收到了無比慘痛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