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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家人和全鎮人

  郭九成聽完隻簡單的問了一句:“多少錢,1萬夠不夠。”。


  郭祥腦子裏快速的算了算,趕緊說:“九成哥,夠了。我,我一定會盡快還你的。我現在就給你寫個欠條。”。說著就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個用布包著的筆記本出來,又在身上一陣亂摸,摸了半天,怯怯的說:“九成哥,你給個筆,我沒帶。”。


  郭九成看著郭祥那張滄桑的臉,灰白的頭發,心裏有些發酸,說:“祥子,你還記得咱倆小時候嗎?村裏就咱倆早早沒了爹,就咱兩家窮,你天天跟在我屁股後玩。你還記得有一次有個人騎在我身上打我,你個子那麽小卻為了護我,拚命衝上去咬那人,讓那人又把你打了一頓。還有一次,你過生日,你媽給你蒸了兩個白麵饃,你在我家門口等了半宿就是想給我吃一個。這些不知道你還記不記,我都記得。”。


  郭祥怎麽會不記得呢,他都記得。小時候他九成哥對他最好了,但他最不想的麻煩的就是他九成哥。


  郭祥忍著淚,強擠出一個笑說:“九成哥,我知道,以前我不是都沒打過欠條嗎。但這次錢太多了,我不給你打個欠條我心裏過意不去。”。


  郭九成打開抽屜,把裏麵的錢都拿了出來,往桌上一扔生氣的說:“錢在這,打欠條的話你就出去,不打你就拿走,要是不夠我打電話讓會計現在給你取。”。說完就不再看他。


  郭祥把錢拿了過來,低聲說了句:“九成哥,謝謝你。”


  錢有了,但錢沒用了。


  在那女人最後的日子裏,她突然清醒了。她看著自己的男人和孩子,用極度虛弱的聲音對自己的男人說:“郭祥,回家吧,我不看了,我就想和你和平平在一起。”。又一個夜晚,還是那個三輪車,一家三口回到了殘破的家。


  那是孬蛋最快樂的日子,爸爸,媽媽,還有他天天在一起。關著大門,隻有一家人快快樂樂的說笑著。媽媽看不夠他,緊緊拽著他的手,一刻也不想讓他離開自己視線。爸爸天天變著法做好吃的,一做好飯就把飯端到媽媽的床前,三個人就在那兒吃著說著。媽媽吃的很少,但總是笑著看著父子兩人吃,爸爸吃的也不多,還總總嚐嚐說笑忘記了吃飯。孬蛋為了讓爸爸媽媽高興,明明吃飽了還要不停的吃,狼吞虎咽的樣子總能逗媽媽笑一笑。


  媽媽好像從不睡覺,每天晚上孬蛋醒來時,媽媽都在給他縫衣服,他躺在媽媽身邊看了一眼,甜甜的睡去,做著最美的夢。


  咚,咚,咚,天還沒亮河神廟那邊就已經傳來炮仗聲,今天是慶典的日子。


  孬蛋媽媽的眼神越來越暗淡,但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孬蛋的臉。孬蛋跪了下來,想喊媽媽,但卻喊不出聲來。郭祥一把把孬蛋拉到自己女人的麵前,那女人的手動了動,孬蛋趕緊把頭垂下,媽媽的指尖觸碰到了自己的兒子,手慢慢垂了下來。


  河神廟的慶典從天不亮就開始了,先是放大炮仗,然後是開大門,信徒可以進來了。


  老人們是最積極的,早早就來了,這時炮一響更是一個個像是自己家辦喜事似的往廟裏進。他們都是搶著去幹活的,有的去幫忙抱柴火,有的去洗菜,有的去撿地上沒掃幹淨的樹葉,有的拿著抹布擦著一切他認為還不幹淨的地方,有的實在是沒撿到活幹,就站在樹邊把樹身上的彩布拉展拉平。


  等到太陽升起時,鄧師傅穿著一身新衣出現在大殿裏,所有人都停止了手上的活,來到院子裏。麵朝大殿安靜的等著。


  人們都懂規矩,鄧師傅站在最前麵,後麵是幾個年齡最大的代表們,再後麵是老郭和剩下的代表。餘下的人都在大殿外麵。鄧師傅拿了一把香,用燭火點燃,高舉過頭頂,朗聲念道:“願蒼天念百姓虔誠,佑我鄉親家家興旺,戶戶平安。佑我河陽鎮生生不息,佑我河神廟香火不斷。”。說完舉香對著四方朝拜。後把香插入香爐,跪倒在地,廟裏所有人都一同跪下。


  孬蛋媽媽死了,孬蛋爸爸沒有哭,出門去找村裏本家的老人了,這是村裏的規矩,要老人過來給死者擦洗身子,換衣服,目的是讓逝者幹幹淨淨的離去。孬蛋就在家守著媽媽,他用手輕輕的把媽媽稀疏的頭發整了整,在他的記憶裏媽媽年輕時很漂亮,也很愛美,她肯定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現在這個樣子。


  整完頭發,孬蛋看著媽媽蒼白的嘴唇,就想給媽媽嘴唇染染,但怎麽找都沒找到合適的東西,最後沒辦法,從廚房拿了些過年蒸饃,往饃上點紅點的顏料。整了點往指頭上一撮,輕輕的仔仔細細的抹在媽媽唇上。幹完這些,爸爸還沒回來,他就爬在媽媽身上,跟媽媽說著悄悄話。


  郭祥找了好幾家,家裏都沒老人。他猜到了肯定都去廟裏了。但他沒敢去廟裏叫人,畢竟今天是廟裏的大日子。他又轉了一圈,終於找到一個在家的本家老太太。那老太太本來也早早去了廟裏,是上完香見其他老姐妹都是帶著飯盒過來的,問了才知道人家帶著飯盒是準備回去給自己上學的孫輩們帶飯的。老太太一聽就往家跑,正好被郭祥撞見了。


  郭祥:“大姑,我家媳婦不再了。”。


  那老婦一驚,趕緊問:“什麽時候的事。”。郭祥低聲說:‘就今天一早。’。老婦歎了一聲說:“哎,死了好,死了不受罪,也不脫累你們父子倆了。隻是怎麽死在這個時候。”。郭祥低著頭,沒吭聲,他知道人家肯定是急著去廟裏呢。果然那老婦說:“要不你等一會兒,我聽說慶典過了中午就完了,到時候我叫上人一起過去,正好他們應該都在廟裏呢。”。郭祥隻嗯了一聲就走了,那老婦拿著飯盒就小跑著往廟裏去了。


  孬蛋還在給媽媽說著話,郭祥進來後看著孬蛋說:“兒子,咱們把家好好收拾一下吧,別一會兒人家來了說咱們。”。孬蛋問:“媽媽呢。”。郭祥看了一眼自己的女人,也注意到那紅紅的嘴唇,就摸著孬蛋的頭說:“你媽媽年輕時特別漂亮,咱們給你媽打扮打扮吧,讓她還是漂漂亮亮的。”。孬蛋去燒水,郭祥去翻找女人最好的衣服和年輕時打扮用的東西。丈夫和兒子就開始給這女人梳洗打扮起來,兩人都是小心翼翼,輕手輕腳的像是這女人隻是在睡覺,而他們又不想吵醒她似的。


  廟裏越來越熱鬧,請的鑼鼓隊,高蹺隊的到來更是讓廟裏,廟外都快樂起來。整個村子都能聽到鑼鼓聲和人們的歡笑聲。有很多不信神佛的年輕人也被這熱鬧吸引了過來,全村人都聚集在廟旁邊的大街上,看著笑著。這條大街就在孬蛋家門口,整條街上也隻有孬蛋家的大門是關上的,但他家大門口還站著很多擠不到前麵的人在看著高蹺隊的表演。


  快到中午時,老郭拿著話筒站在主殿門前大聲說:“都安靜了。”。這話筒是廟裏為這次慶典專門買的,地上還有兩個大喇叭。廟裏廟外都能聽見這響動,一下都安靜了,老郭學著電視裏主持人的強調,壓著喉嚨,一字一句的說:“河靈入池儀式正式開始”。


  還是那個大水缸,隻不過那水缸被做成轎子的樣子,被八個青壯漢子抬著。鄧師傅舉著香站在最前麵。


  人們很快讓出路來,鄧師傅邊走邊念著什麽,後麵的漢子跟著鄧師傅的步子一步一步的走著,走到池子哪裏,鄧師傅拿著香又對著四方拜了拜,然後圍著水缸裝了一圈,對著水缸深深拜下,然後把香往池子邊上的一個石頭刻的香爐裏一插大喊道:“河靈入池,佑我百姓。”。所有人對著那方向就跪了下去,幾個漢子抽掉棍子,慢慢的放倒水缸,老鱉滑進了那池裏。


  孬蛋和爸爸給媽媽整理好,又開始收拾屋子和院子。院外的熱鬧,越過院牆,在孬蛋家響個不停。郭祥一直忙碌著,仿佛什麽聲都聽不見。孬蛋心裏難受,聽到那笑聲氣的想衝出門去把牆外的人都給趕走。但他沒這樣做,他不想讓爸爸在今天再難過了,他就學著他爸爸的樣子,不停的打掃起來。


  “啊,這麽大啊。”。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見到那老鱉的全貌,真是大,比村裏用的大臉盆都大了一圈。那老鱉被放入池子後,很快就潛了下去。廟外的人都急著往廟裏進,想去看一眼。連腰鼓隊和高蹺隊的人都沒了心思表演,也急著想去看看熱鬧。放完河靈,老郭對著話筒說:“下麵有請代表揭開石碑。”。四個年齡最大的老人被攙扶著走到了河靈池旁邊,兩人一組站在兩塊石碑的旁邊,一拉,把石碑上蒙的紅布給揭掉了。老郭又喊了一聲:“放鞭。”。批了扒拉的鞭炮聲就響了起來。


  鞭炮停了就該開飯了,人們在十幾個老人的指揮下排成幾隊,輪流盛湯拿饃。。。。


  孬蛋和爸爸忙了一早上,總算把家裏拾掇的幹幹淨淨。但過了中午還不見有人來,郭祥說:“兒子,你餓嗎?”。孬蛋搖了搖頭,雖然他從昨天下午到現在一口水都沒喝,但的確是不知道餓。郭祥摸了一下兒子的頭說:“嗯,咱等一會,等長輩們來了安排下你媽咱們再吃。我先給你媽做點。”。孬蛋嗯了一聲。給逝者準備飯也是鎮裏的規矩,不過以前還沒有主家自己去做的,都是幫忙的親戚朋友們負責的。郭祥是沒辦法,等不急了,才自己去做了。


  這飯其實也很簡單,三個碗,一碗雞蛋,一碗肉片,一碗豆腐。還好這些東西家裏都有,這正好也都是孬蛋媽媽愛吃的菜。郭祥很利索的把三碗菜做好,搬了個小桌子放在床邊,孬蛋把菜都放在小桌上擺好,父子兩人呆呆的站在一旁,一句話也不說。


  等到所有吃飯的人吃完飯,所有代表們都去了儲藏室,開始給老人們發麵粉。被通知了有資格領的老人也早早在儲藏室的後門排好了隊,一人一袋。每個領完麵粉的老人,都是一臉感激站在一旁對著人們講述著鄧師傅的恩情,廟裏的好。


  郭祥等不急了,估算這廟裏的事該完了,就又出門去叫人了。老人們都還沒回來,他隻好去廟裏,想去找找本家老人。孬蛋見爸爸出去了,走到床邊跪了下來摸著媽媽的手,那手冰涼,僵硬沒有一絲溫度,孬蛋把那手緊緊握住,像是想給媽媽暖暖。


  郭祥在廟外麵就看見幾個本家的老人,他們和別的人站在一起,正說笑著什麽,臉上滿是興奮。孬蛋找到一個和自己關係最親近的老人,走過去把他叫到一旁說:“三叔,我媳婦不在了。”。那老人一聽臉色都變了,瞪著大眼問道:“什麽時候的事。”。郭祥說:“今天早上。”。那老人又問:“怎麽不早說,有人去了嗎?”。郭祥沒吭聲。那老人拍了拍郭祥的肩膀說:“你回去吧,我現在就去找咱們本家人,馬上就過去。”。郭祥回去了,把大門打開,站在門口等著。很快有幾個老人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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