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桑槐有心
月明星稀,鹹陽城內東南一處高門宅院,正是當今大秦帝國治粟內史鄭國的宅邸。
這鄭家宅邸乃是兩進院落,其內最北正堂前方院落裏屹立著一顆不高不矮的槐樹。而此時鄭國卻命仆人在屋前石階之上放置了一層厚厚的草席,端坐其上,看著這眼前的槐樹。
槐樹之下灑落這斑駁的月光,那些沒有光亮的地方,相較之下則顯得有些幽暗。
且說這槐樹與一般不同,年年雖然枝繁葉茂,但卻從不開花,鄭國知這乃是家槐,槐樹上住著仙人,保佑著自己一家上下。
鄭國身為工匠,向來推崇個人技藝,隻相信自己的經驗和實踐,秉持實踐出真知,對於這些鬼神之說根本就不相信,但隨著年紀慢慢變大,也開始有些難以言明,轉折點便是發生自己一對兒子女身上的事情。
曾幾何時,適逢鄭國之子鄭來與女兒鄭安小的時候,因為院中槐樹每逢夏日便有蟬鳴其上,鄭國覺得頗為聒噪,總是把睡夢之中的兒女驚醒,便準備要砍了,當時恰逢自己一位老友拜訪,極力勸阻不要砍伐此樹。
鄭國不聽,才叫人把這槐樹枝葉折斷了幾根,屋中子女便開始哇哇大哭不止,鄭國不知其故,又怕真出了什麽意外,急忙勒令下人停手。
一對兒女不會說話,哭聲連綿,直欲氣絕,鄭國與其夫人那是在旁看得心急欲焚,慌忙城中尋醫問藥,根本無濟於事,後來還是老友從城外請來一個不知名的算卦之人。
且說這算卦之人來到鄭國府上,在院中觀詳了一會兒,又到屋中看了看這對兒繈褓之中的幼兒,微微一笑,便命鄭國於院中擺設條案,上麵供牲奉果,燃香叩拜。鄭國也別無他法,便照做了起來。
拜祭才不到半炷香的時間,一對兒子女竟然便不再哭叫,也可能真的是哭累了,昏昏睡了一天一夜,鄭國也一直在旁看了一天一夜。後來兩個子女安然醒來,喂食之後,身體毫發無傷,心中的巨石才放了下來。
鄭國回想起當時算卦之人的言語,說自己家這棵槐樹不是常見品類,乃是家槐,樹上住著保佑家人安康的仙人,亦即家鬼。
自古以來,神鬼之論眾說紛紜,鄭國也知道頗有些門派對此極為信奉,據算卦之人口中所言,鬼亦有其現實之源。天下之人共同侍奉的乃是神,氏族之內則是圖騰之拜,而及至一家之內,故去長輩被安置祠堂供奉,便乃是鬼。
鄭國砍伐家槐,而槐樹上也寄存著先人之魂靈,砍伐枝葉便乃是對祖輩不敬,自然禍及妻兒,從那以後鄭國便再也不敢有不敬之心,反而細心嗬護,任這院中槐樹生長,即便如今已經位列九卿,也不擴建宅邸或搬離此處。
每逢夏日夜中,鄭國便會到這院中,靜靜的看著槐樹,似乎是想和逝去的長輩對話,希冀他們能夠保佑鄭國一家,偶爾也可能是心中思念無處訴說,便怔怔的看著,也覺得心寬了不少。
及至這夏至之夜,鄭國卻是心中煩惱突增,才又到這院中散心。
鄭國腦中除了郊外祭祀的驚變外,還不斷縈繞著一封從遠處秘密送來的書信。
“鄭公親啟,遙拜之!一別兩載,一切無恙乎?吾心甚念之!自三川郡相見,未及三日便匆忙別去,吾仍心懷愧意,知君心懷寬大,必不計較矣。到此年吾北去兩載有餘,行遍七郡數十縣,別離之日,君隻道是吾遊曆之樂,今日憶起,此言差矣,甚累乎。書信無以細述這千裏之行,隻一字也,苦!
閑話不再贅言,君可知吾之苦,比之這萬千之民之苦,不為苦矣。
萬千民夫被征戍修長城以禦戎敵,吾之此乃萬世偉業,與公之督工建渠皆是為這天下之民也。
但如今天下已定,政令苛責,勞役繁重,積怨已深,非為善也,如今邊境五郡,雖無外憂,而生民已不堪重負,自聞得始皇帝薨逝,胡亥登帝,趙高擅權專斷,人心惶惶不可終日,天地之色將變也。
吾此信乃是告知鄭公,且早做預備,勿忘祖訓!海外同仁他日即赴鹹陽,吾亦需去訪靈公,商討秘事,他日鹹陽再會麵談其詳。庚寅五月,墨其拜上!”
此封書信距今也有月餘,鄭國知道恐怕鹹陽城今日突變的消息,還未傳離這京畿之地,自己這位老友想必也不知曉,可令其擔憂的則是書信中提到的同仁奔赴鹹陽這個細節。
鄭國如今身為秦國治粟內史,其實還有另外一個身份,便乃是墨家門徒,想當年明麵上鄭國乃是奉韓王之命前來秦國,實則乃是巨子之令。
巨子不忍看到天下紛亂,百姓遺屍荒野,餓殍遍地,死傷戰場,知道秦國兵強馬壯,又地處西陲,無邊擾之患,且又知始皇帝也統一天下的野心,便命鄭國前來秦國。
鄭國利用自身才能,獻策始皇帝,最終開鑿引涇渠道,使關中的幹旱平原成為沃野良田,糧食產量大增,物產富饒,國力益發強大,為帝國一統奠定了物資保障,自己也以工匠之身份進入帝國中樞。
自始皇帝統一天下後,自己所在的墨家便早已紛紛隱世不出,如今自己老友這番書信,明顯是一個信號,如果天下承平,巨子肯定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而一旦有舉動,就說明天下即將會發生大的混亂。
身處朝中,鄭國自然也知道天下久勞其身,積弊頗深,卻未曾想到竟然到如此地步,轉念一想,假若扶蘇登帝,必將大改國政,使天下民眾得以喘息,並不一定會發生動亂,這樣下來墨家門徒亦不用空勞其身。
書信之中老友所言秘事,鄭國心有疑慮,以自己對老友的了解,一向謹慎,言語中這般語氣莫非還有其他隱情。
鄭國微微一歎,此時院中家槐彷佛也像是活了一般,輕輕晃動了一下,細看周遭,沒有任何風的動靜,鄭國隻覺得有些怪異,便隨即起身,走到槐樹之下,手掌輕輕的扶在粗糙的樹幹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