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子規夜啼
鹹陽郊外數十裏一處破舊房子中,時至夜半,月明星稀,分外安靜。
此時趙成正坐在毀掉半邊的土炕上,雙耳緊緊注意著外麵的動靜。卻說趙成按照兄長趙高的吩咐,前去河東郡尋找蒙毅蹤跡,未曾想趙河遣派之人先行一步,如數告知了蒙毅鹹陽情況,故而蒙毅返回鹹陽之時,刻意避開官道,趙成正好落了個空。
趙成原本準備北去上郡,行至半道隱隱感覺有些不對勁,便又調轉方向往鹹陽奔赴,奈何人累馬乏,路上耽擱了些時間,到了鹹陽時正好乃是夏至祭祀大典。
未曾想才趕到南郊,就看到自己兄長被捆縛死死的,按跪在祭壇條案下,趙成本想衝出去救趙高,但發現蒙恬,蒙毅赫然在場,閻樂也倒在血泊之中,恐怕早已沒了氣息,而朝臣李信與王賁也置身事外。
令趙成最震驚的還是扶蘇竟然沒死,那站在高台之上,一身白色袍服,係著朱玄雙色腰帶,不是扶蘇還能是誰!
眼看場麵早已被蒙恬掌控,自己出去不僅救不了兄長,恐怕自己也凶多吉少。一番思索下,趙成隻能恨恨咬牙,急匆匆的離開外圍民眾人群,唯恐被人看到。
考慮到此時如果往鹹陽城內去的話,且不說與這眾多朝臣甲士走同一條道路,萬一被沿路守駐的兵吏看到,肯定就會有莫大的麻煩。
趙成最後還是決定往東離去,到底找了一處毫無人煙的山林下的破舊土屋,藏匿了起來。
月光穿過屋頂的窟窿照到趙成身邊的長劍上,抽出寶劍,光滑的表麵在映照之下顯得冷意濃濃,彷佛這般上麵凝聚著趙成無限的恨意和殺氣。
自己兄長頭顱滾地的場景不斷在腦中回蕩,仿佛耳邊依舊能夠聽到那掉落在地,血跡噴灑的沉悶之聲。嘈雜的呼喝之聲縈繞耳邊,一幫不知所以的愚民對於生命的消逝竟然毫無憐憫之意,反而麵帶喜色,鼓掌相慶。
趙成隻覺得氣血上湧,恨不得殺了那些個烏合之眾。
對於兄長趙高,其實趙成在之前並沒有什麽太多好感,反而還有些看不起,在朝中低眉順眼,處處討始皇帝歡心,毫無尊嚴之說。而尊嚴對於趙成來說則是無比重要,甚至比生命還要貴重。
自始皇帝去世,胡亥在自己兄長一手扶持下登基為帝,趙成才慢慢懂得趙高的心思,才知道這幾十年是如何從一個區區內侍,慢慢贏得始皇帝的信任和厚愛,成為雖無甚地位,但實際上卻緊緊處在帝國中樞,有著左右天下大勢的能力。
還有暗中苦心培養胡亥,教其律令法道,習秉政為人。
桃三杏四梨五年,而自己兄長則是苦心經營了二十餘年,如今方得碩果,卻落得個人頭落地,人人鼓掌慶賀的地步。
趙成猛的把手中寶劍朝著正麵牆上狠狠擲去,隻見劍脫離手,沒入到土牆之中。
稍微平複了下心情,趙成想到如今鹹陽城內趙府中的眾多家眷,恐怕此時早已被圈禁了起來,自己孑然一身,府邸之中也就三五個下人,不知道是否也會跟著遭殃。
原本安靜的屋外院落之中,突然間傳來的鳥鳴之聲,音色哀切,令人為之動容,不住啼叫的聲音傳到耳朵裏,隻聽著趙成起了一絲異動。沒想到前幾日還是眼前活生生的人,到如今卻身首異處,也不知道魂魄又遊離到了何處,也不知道錦衣之下的身軀是否會被安然埋葬。
回想往日,雖然自己曾不屑於兄長趙高所言所行,但到底也還是血脈連承,出自一體,真要論究下來,從小到大得到諸多的關懷,俗話長兄為父,的確在這點上,趙成知道趙高的確做得可謂盡心盡力。
無論是教習書字,還是請人授劍,還是曲意逢迎為自己謀得一官半職,雖然態度不算和藹,但卻是發自肺腑。
人死不得複生,趙成知道如今這鹹陽城恐怕已經不是自己的立足之地了,但是殺兄之仇,必然不能如此了結。
趙成細思,如今關中數郡,北去九原上郡等處向來乃是蒙恬駐守之地,其軍中親信屬官眾多,此番後定然會再次獲取兵權,必不能去。
京畿之地自然更是凶險之地,出關東去,一來遠離鹹陽,能有眾多落腳的地方,二來山東沿海諸郡,六國之後反秦之人不在少數,自己孤家寡人,恐不能敵,借助他力,不失為一個選擇。再者自己原來相熟的江湖俠士劍客多活動在山東之境,此去的話,也可以私下相會,召集人手,以圖後事。
慢慢趙成腦中有了一個初步的計劃,便簡單收拾了下衣衫冠履,準備趁夜離開這鹹陽。
出了破舊院落,趙成緊攥這韁繩,朝著西邊鹹陽城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目光中滿是複雜神色,此去卻是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了,但一定是複仇的時刻。
大秦帝國,東海郡下邳縣。
“張公竟這般好學,何不去謀得一官半職?”油燈之下,隻見一個男子手持竹簡,認真觀看,還時不時停了下來,眯眼思索,旁邊人見狀說道。
男子冷笑一聲,緩緩說道:“做個甚的官,這秦人雖一時滅了天下諸國,他日定分崩離析!”
對麵的人聽到男子這般狂言無畏,急忙伸手放到唇邊,示意小聲說話:“張公莫要如此,這要是被人聽去,肯定會惹禍上身。”
男子微微一笑:“賀公竟如此膽小,莫要擔心,我等這是在自己家中,哪裏會被其他人知道。”
“卻是如此,但如今這律令森嚴,自然要小心防範為好。”
“嬴政這廝如今已然死了,恨不得親手斬殺,圖個痛快!”
“雖然嬴政身死,但聽聞其幼子登帝,又廣征民眾,大修土木,不知這等日子何時是個頭兒啊。”這位被稱為賀公的人乃是如今東海郡下邳縣一小吏,司任令史一職。恰逢夜裏無事,前來拜訪。其為人雖官職甚微,但心懷天下,對於生民重負多有感慨,當即歎氣說道。
“賀公莫憂,如今天下雖看似太平,恐動亂必不久矣,秦人暴政,必將失天下也!”
“張公日夜深耕於書簡之中,我知公誌向遠大,但天下重歸大亂,生民流離失所,暴屍荒野,還不如今日,雖耕作勞苦,到底還剩些許口糧,得以果腹,無性命之憂。”
“嗐,賀公此言差矣,如今之時,天下百姓處於貧困之中,半畝薄田,稅法苛雜,剩餘者無幾,隻解果腹之憂,怎能說是活著,乃不死苟延殘喘矣!”
話音剛落,屋外蟬鳴聲起,於昏黃燈光之中,二人盡皆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