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起

  長興候偏偏有風度,溫潤有風姿。


  內外兼修,德行皆美,這是朝陽城人人所稱讚的。


  長興候還是世子時,便被好事的城人們譽為“如玉公子”。


  才華容貌冠絕一時,是少女們心目中首選的如意郎君。


  後與尚書府嫡女楊氏喜結連理。婚後二人相敬如賓,伉儷情深。多年來,長興候未曾納一妾。


  —一—————


  長興候府,後院。


  幽深的回廊裏,一名約莫三十來歲的婦人手端白瓷大碗,小心翼翼地邁步前行。


  白瓷大碗中盛了烏雞湯,湯麵浮著幾顆大棗兒。香味濃鬱,直勾人胃中饞蟲。


  此時,前方亦有兩名清秀婢女端著托盤款款而來。她們並肩快走著,兩人似再說悄悄話,時不時低下頭小聲發笑。


  端瓷碗的婦人行步十分小心謹慎,生怕灑了碗中的湯。


  兩名婢女拾階而上,說笑間直直撞上婦人低頭看路的婦人。


  “啪”的一聲,碗碎湯灑,湯汁四濺。


  “嚇!”婢女嚇一跳,手裏的托盤翻落地上。


  婦人一時未反應過來,而她的手上,衣衫上皆灑了殘湯。


  待回過神,其中黃衣婢女怒目訓斥:“你做什麽!莫不是眼睛長頭頂了。”


  說罷氣呼呼蹲下身收拾衣物。


  片刻,她又騰地站起來,指著手裏濺了雞湯和沾了灰塵的華麗錦服吼道:“這是大小姐新裁的衣裙,現在被你毀壞了,你想想如何給大小姐交代吧!真是該打!”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該打……我該打……”


  婦人彎腰道歉,嘴裏不停說著自責的話。


  那婢女依舊氣惱無比。這可是夫人花了大價錢讓芙蓉居專門為小姐量身定做的,僅此一件。


  這下可怎麽對小姐交代啊!


  “確實該打!”


  看著婦人唯唯諾諾的模樣,火氣騰地竄上頭頂,抬手就要推搡婦人。


  粗糙的手還未碰到婦人,便被一隻細如削蔥根的素手鉗住手腕。


  “住手。”清涼如山溪的聲音響起,聲音的主人淡淡與婢女對視。


  “嗬,你敢攔我?你也想被打嗎?”語氣不屑。


  素衣少女麵無表情凝視趾高氣揚的婢女,鉗住她手腕的手又緊了幾分:“你大可以試試。”


  “你放開!”婢女吃痛,怒斥:“她方才弄髒了大小姐的衣物,一定會被懲罰的!”


  “暮兒,是我的錯,我馬上就去給小姐道歉。你放開她,我們不惹事好不好?”


  婦人急忙上前勸少女,心裏著實怕她惹上麻煩。


  少女轉頭看她,語氣瞬間溫和:“荷姨,我都看見了,你不用擔心,我會處理。”


  說罷又看向婢女,嗓音冷淡:“方才是你撞上荷姨,現在卻要怪罪到她身上,你是覺得,她好欺負嗎?”


  “胡說!明明是她不看路自己撞上來的,你現在分明想幫她推卸責任!”


  “就是!我也看見是她撞的,別想抵賴!”另一名婢女見勢幫腔。


  嗬,長興候府的人誰不知道,夫人最討厭的就是候爺收養的這個野女。


  不過是個寄人籬下野丫頭罷了,還真當自己是府裏的主子了?

  而自己是夫人身邊的得力丫鬟,隻要把責任推到野丫頭身上,夫人定會責罰她。


  少女甩開婢女的手,掏出手帕替荷姨擦拭手上的雞湯,淡淡扔出一句話:“不是我們的錯,就算你去告狀,我亦無懼。”


  婢女忿忿瞪她,咬牙切齒:“你等著!”


  兩名婢女帶著一肚子火氣離開,婦人臉上滿是擔憂。


  “暮兒,都是荷姨不好……你與她起了衝突,夫人定要責罰你了……這可怎麽辦啊……”


  少女低著頭細細為她擦幹淨手上的殘湯,不在意地輕笑一聲:“荷姨不怕,這麽多年了,我挨的打還少嗎?我不怕挨打,隻想叫她們知道,我許朝暮,不是任何人想欺負就能欺負的。”


  荷姨無奈地長歎一氣:“暮兒,我們現在寄人籬下,有時候該忍就忍著點……”


  “荷姨,你不知道,大多數人皆欺軟怕硬。若你一直忍讓,她們便會一直欺負你,你比她們強悍一些,她們便會怕你幾分。這件事若是我們的錯,我認,但這不是我們的錯,我絕不認。”


  荷姨看著眼前清雅冷淡的少女,心酸至極。


  自打來到長興候府,便沒少被長興候夫人針對。


  偏偏暮兒又是剛烈的性子,這些年沒少被夫人以各種借口責打。


  這些年,暮兒身上總是帶著傷,每每都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若是當初……


  荷姨似是想到什麽,麵色帶著幾分悔恨,旋即又無奈搖頭。


  嗐,這種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正值槐月中旬,簾外春雨潺潺。


  雨珠兒細密地敲打在屋簷上,墜落於花木中,自成曲調,落地成音。


  花廳裏,長興候夫人楊氏端坐在中央的軟椅上。她雖已邁入中年,但保養十分得當。


  妝容精致,氣質優雅,不失風韻。


  楊氏身旁坐著長興候府嫡大小姐許汀蘭。


  許大小姐天生麗質,是京城裏出了名的一等一的美人兒。


  美人兒臉比花嬌身比柳軟,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氣質端莊優雅。


  惹得多少貴族公子踏破了長興候府的門檻。


  但他們不知,大小姐早與常安王世子厲無夜情意相投,約定終生了。


  隻待時機成熟,常安王世子便會上門提親,將這朵嬌牡丹移回家養著。


  聽婢女講完事情的經過,楊氏將白玉金茶盞置在茶幾上,淡淡掃過下方低頭的婦人與亭亭玉立的少女,目中厭惡毫不掩飾。


  而跪在地上的婢女雙手舉著被弄髒的衣物,正唧唧喳喳顛倒黑白:“夫人……是荷姨撞到婢子,弄髒了大小姐的衣物……婢子本想與她講道理,卻被許朝暮斥責,還說就算婢子告訴夫人她也不俱……”


  一旁的雪月急忙幫腔:“夫人,確實如風花所說。婢子還見許朝暮動手打了風花,請夫人明鑒,還風花公道……”


  “許朝暮,你好大的膽子!”楊氏眼神如刀掃過少女與婦人,語氣惱怒:“恐怕現在連我這個主母你也不放在眼裏了!”


  “朝暮不敢,朝暮隻是見不得狗仗人勢,見人就亂咬。”


  少女不卑不亢,語氣不急不緩。


  “好個牙尖嘴利的丫頭。”楊氏臉色沉下去,隨後冷笑一聲,端起桌上茶杯猝不及防砸向少女。


  “賤丫頭頂撞主母,違反府歸,該當掌嘴!”


  少女微微側身,茶杯擦肩而過,摔碎在身後,茶水四濺。


  “夫人請息怒,是奴婢的錯,夫人責罰奴婢便好,不關暮兒的事啊……”荷姨撲通伏地請罪。


  “你自身都難保,還為她求情,還真是如狗一般忠誠。”


  “夫人!”少女驀然拔高聲音:“請您慎言,荷姨是我的長輩,待我如親生,我不許您侮辱她。”


  一旁的許汀蘭握住楊氏光滑的手,美目中皆是不屑。


  她冷哼一聲:“母親是主子,你們不過是個奴仆。別說侮辱你們,就算打你們又如何?來人,給我打!”


  語罷,七八名婢女頓時擁上前將少女與荷姨按住,一串動作行雲流水。


  “等等,老規矩,懲罰我一人就好。”


  楊氏揮手,兩名婢女放開荷姨,恭敬退到一旁。


  楊氏趾高氣揚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婦人,滿眼不屑。


  這女人不過和她一般年紀,卻早早殘敗,似老婦一般。


  這便是女人的差距,有人天生尊貴,有人天生卑賤。


  對於這種卑賤的女人,她是不屑於厭惡的。


  她厭惡的,是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養女。


  寄人籬下,也敢如此囂張。這幾年來也被責打了無數次,依舊打不掉這頑劣的性子。


  啪——


  啪——


  一聲又一聲,少女巴掌大的臉很快紅腫起來。


  荷姨幾次想爬過來替她受下,卻被人牢牢按在地上動不得身。


  “夫人……夫人求求您不要再責打暮兒了……她還是個孩子,您要責罰就責罰奴婢吧……夫人……”


  荷姨淚水漣漣,對端坐在軟椅上尊貴的夫人不住地叩頭。


  在清脆的巴掌聲中,少女冷冷與楊氏對視,倔強的麵容上毫無畏懼。


  她們不就是想看自己狼狽求饒的模樣嗎?她偏不。


  記得昔日初來候府,處處受人欺負。


  在外人麵前,她們假意對她好,不過是為了贏得外人稱讚的好名聲。


  那時她還小,以為順著她們,聽她們的話,便可以被好好對待。


  直到她開始懂事,她才知道,原來她們欺負她不是因為她做錯事,而是她本身的存在,就令她們厭惡。


  “住手!”清脆的巴掌聲中,一道好聽的男聲自廳外傳來。


  眾人回頭,紛紛行禮齊聲道:“老爺。”


  長興候大步踏入花廳,身後收傘的小仆亦步亦趨。


  長興候來到少女身旁,責退婢女後將少女扶起來。


  “你們這是做什麽?我對你們說過,不準欺負她。若是傳出去,有損長興候府的名聲。”


  楊氏看著風采依舊的長興候,迎上前道:“夫君,並非妾身欺負她,隻是這個丫頭,實在無禮。”


  許汀蘭亦附和:“父親,確實是她頂撞了母親,母親才動怒的。您也知道她脾性頑劣,沒少惹母親生氣。”


  長興候看向麵無表情的少女,想說的話到了嘴邊又吞回肚子裏,隻道:“帶小姐去上藥。”


  “不必了,多謝義父。”少女冷冷拒絕,扶著荷姨就要離開。


  “暮兒且慢。”長興候溫聲叫住她。


  許朝暮駐足,頭也不回,“義父有何吩咐。”


  長興候屏退廳裏的仆人,道:“暮兒先坐,義父有事同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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