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話語藏機鋒
白飄飄見了皇帝,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從不曾認識過他。
他和善白皙的臉怎麽會如此陌生?
也許是因為這張臉從來沒有存在於自己的夢中。
而自己來到京城後,也隻見過他區區幾麵。
他封自己為郡主,又封自己為宗姬,說要給自己公主的殊榮,可是到最後,卻將自己指給了那個野蠻的蒙古王子?
這一切從來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啊。
可是自己卻不能跟他說,在這裏連叫他一聲爹,仿佛都是大逆不道的。
皇後會不悅地訓斥自己,如平姑姑會冷著臉受到責罰,姑母會因為自己的一句話受連累……
真是不明白,這一切都是為什麽?
不過,自己是從什麽時候變成了一個縮頭縮腳,什麽都不敢說的膽小鬼了呢?
耳邊傳來太監念著的封賞,她卻一個字也沒有聽懂,大概是在這皇宮裏她原本就是一個格格不入的人。
不知什麽時候,太監已經念完封賞,要眾人叩頭謝恩。
她愣了一下,被如平姑姑捏著胳膊提醒方跪了下去。
皇後卻發現了她的遲疑,瞟了一眼先跪下去的王飄然,“聖上您看,月華高興地都忘記謝恩了,還是瑞國公好家教。”
“怡德郡主禮數周全,封為古月國二王妃的確合適。”皇帝頷首,再看向白飄飄,不由心生不悅,“月華,蒙古國幅員遼闊,茂巴思深得蒙古王喜愛,極有可能繼承王位,你若成為一國之母,不懂禮數規矩可是不成的。你可知道你代表的不僅僅是你自己,更是我們大涼?”
白飄飄直直的看向他,極其緩慢卻又堅定地搖搖頭:“不知道。”
皇帝眉頭一皺,語氣中已有責備之意,想起剛才皇後之語,麵色更加陰沉:“你可是對茂巴思不滿?可據太後所言,他是你親手選擇之人,如今心願得償,怎麽半點喜色也無?身為大涼宗姬,豈可朝三暮四、出爾反爾?”
“我沒有。”
皇後忙道:“聖上,這三個孩子的夫婿都是自己選的,於咱們大涼開國至今是開天辟地頭一遭,豈有不滿意之理?也許是月華宗姬還有別的意中人也未可知。”
白飄飄目光明澄,看著皇後,剛想開口說“我有”,如平卻搶先一句,“回稟皇後娘娘,宗姬殿下大病初愈,精神不濟,還請娘娘寬恕。殿下心內喜悅,隻是仍為尚未出閣的女子,謹守禮數,自然矜持一些。”
皇後一笑,話語之間卻不似笑容這般和煦:“帝後之語,豈有奴才插嘴之理?!如平,本宮看你是在瑞國公生活太久,忘記了宮中規矩!長公主該好好管教你們才是。”
如平忙伏在地上,“請皇後娘娘恕罪。”
“如平?”皇帝這才想起了她來,“仿佛是侍奉玥懿皇貴妃的?”
“正是奴婢。”
“朕記得玥懿皇貴妃生前最喜兩個宮女,另一個叫……”
“回陛下,是如清。”
“對,是她,她在哪裏?”
“如清前日見罪於榮潤公主,被罰入浣衣局勞役。”如平垂首答道,絲毫不提皇後責罰之事。
“榮潤那丫頭……”皇帝歎息一聲,“罷了,叫如清仍回瑞國公府去服侍皇長姐吧,如今寒冬臘月,青杏在天有靈知道也會不忍的。”
“奴婢謝聖上憐老惜貧,隆恩浩蕩!”
“平身吧。爾等日後需盡心服侍,萬不可再出差錯。”皇帝吩咐宮人捧來一個紫檀木箱,精美異常,“這是玥懿皇貴妃的舊物,月華你拿著,算是你母妃為你準備的嫁妝。榮潤那裏有皇後照顧,朕就沒另賞賜給她。山高水遠,今後不知何時再能相見,留著做個念想吧。”
白飄飄接過箱子,不知道該說什麽,心中卻燃起了希望,也許麵前這個爹還會聽自己一句話,改變自己的命運呢?
“爹,我其實並沒有……”
皇後淡淡一笑,打斷她:“月華宗姬這話不妥,你早已不是鄉野村民,要稱聖上為‘父皇’才是,稱自己為‘兒臣’。怎麽?長公主沒教導過你?!就算長公主貴人事忙,那些做奴婢的就不知道提點主子嗎?!是怎麽當的差?!”說到後來,已經變成厲聲的指責了。
如平忙又跪下:“娘娘恕罪,奴婢甘願受罰。還請皇後娘娘寬恕了宗姬殿下。宗姬殿下受封時日尚短,又一直在病中,萬望聖上明斷。”
皇帝長歎一聲:“既如此……”
“既如此,”皇後忙接過話來,“聖上,不如由臣妾來教導吧。正好榮潤也出嫁了,延春宮也空著,正好接月華宗姬入宮如何?趁宗姬出嫁之前,還有一段時間,臣妾一定好好教導,定不會叫宗姬嫁入蒙古後失了咱們大涼的顏麵。”
如平麵色一凜:“回稟娘娘,此法雖好,但宗姬尚未痊愈,恐怕過了病氣到延春宮,恐驚擾皇後娘娘鳳體金安。”
“本宮貴為一國之母,吉星高照,自有神仙庇佑,”皇後目光一沉,“豈會不虞?聖上,您說是不是?宗姬在我這是極好的,將來也如榮潤一般從宮裏出嫁,風風光光,曉諭六宮,玥懿皇貴妃知道也會高興的。”
這話正說在皇帝的心坎上,青杏就是他那道散不去的白月光,“皇後有心了。既如此……”
“長公主覲見——!”
太監話音未落,長公主劉玨已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拜見聖上。”
“皇長姐來得正好,賜座。”皇帝笑著,“可去看過母後了?”
“回聖上,去了。母後有些咳嗽,太醫看過了說沒有大礙,隻是不能見風,需靜養些時日。這兩個孩子出嫁時恐怕不能相送,特意賜了兩對紅瑪瑙耳墜子並兩對貓眼石掐絲鎏金步搖,說是給兩個孩子出嫁那日戴著。”
“母後的東西自然都是好的。”皇帝笑道,“剛剛皇後說想接團團進宮……”
長公主爽朗一笑:“可是不巧了,母後剛剛還特意囑咐了,讓兩個孩子出嫁前好好在瑞國公養著,沒有什麽特別的事就不要出門了,叫本宮好好教她們兩個學學女紅刺繡,修身養性。皇後娘娘既然如此熱心,不如本宮去慈寧宮回稟母後一聲再進宮,可好?”
“母後鳳體欠安,還是靜養的好,這點小事就不用去打擾母後了。”皇帝擺手道。
皇後眼裏閃過一絲不甘,旋即笑道:“既如此,不如臣妾派兩個得力的教養嬤嬤到瑞國公府去,也好幫襯著皇長姐料理宗姬出嫁之事。”
長公主剛想拒絕,皇帝點頭笑道:“如此甚好,既教導了孩子們的禮數,又不必打擾母後清淨,皇後也不必憂心操勞。豈不是一舉三得?”
“那……就謝過皇後娘娘。”長公主隻好欠身一謝,暗暗咬了咬牙。
“時辰也不早了,朕還有些公務處理。你們回吧。”
白飄飄隨眾人跪下拜別,心裏隱隱知道,這一麵便是永別,她的目光在皇帝麵上徘徊,皇帝也正好看著她,便問道:“月華還有話說?”
這聲月華叫她心驚,月華--從來就不是自己的名字啊。
她目光黯然,搖了搖頭。
皇帝一聲歎息,“跪安吧。”
長公主正想拉著白飄飄向皇帝說兩句拜別的話,皇後卻笑道:“聖上這一天龍體勞累,臣妾特吩咐禦膳房準備了兩道荷葉糕、藕花粉,您要不要嚐嚐?”
“不必了。”
“還有一道您素日喜歡的杏兒清心酸湯,一會兒涼了就不好了。”皇後掩飾好眼中的嫉恨,“臣妾記得,這道湯曾經是玥懿皇貴妃的手藝,聖上讚不絕口。”
皇帝的臉上浮起笑容,改了主意:“正好,朕也有些餓了,皇後有心了。對了,月華你也嚐嚐再去,算是你母妃給你送行。”
話音剛落,一名司膳姑姑並兩個禦前伺候的小宮女端著兩方食盤走了進來,在皇帝麵前放下一個青瓷蓋碗,又親自托著方盤呈給白飄飄。
白飄飄站著,看著蓋碗中一碗淺棕色的液體冒著嫋嫋的熱氣,兩隻薄荷葉在湯上飄著,一陣清香縈繞在她的鼻尖,想起這是母親做過的食物,不由怔住了。
皇後見狀,笑道:“月華宗姬莫非是吃不慣?雖是一乃同胞,榮潤倒是很喜歡喝這道湯。也許是宗姬與玥懿皇貴妃口味不同吧。”
長公主忙打著圓場:“團團還未痊愈,口味自然有所變化。不過,既然是玥懿皇貴妃的鍾愛之物,自古女隨母親,定是喜歡的。是不是?”說著,朝白飄飄使了個眼色。
司膳姑姑名叫素心,手捧方盤:“宗姬殿下,湯已經不熱口了,請殿下放心品嚐。”
白飄飄這才回過神來,拿起銀勺喝了一口。
暖暖的,熱熱的,酸酸甜甜的湯入了口,暖了心,白飄飄不自覺地流出了眼淚,滴落到了湯裏。
素心見狀,不著痕跡地將方盤托高,擋住了她的眼淚,輕聲道:“殿下小心燙。”
皇帝毫無察覺,沉浸在曾經的美好記憶中,歎道:“還是從前的味道。”
“素心是禦膳房的老人兒了,手藝非凡,也曾向玥懿皇貴妃討教過。”皇後笑道。
素心忙跪下,雙臂舉高方盤,紋絲不動:“叩謝娘娘讚譽,奴婢隻求盡心侍奉主子,別無他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