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聚散兩依依
無恨聲音低沉,緩緩說道:“徒兒一生孤苦。上天垂憐,飄飄本是金枝玉葉,卻陰差陽錯間來到靜幽穀。我們一同長大,一起玩耍,我陪她看星星,給她做紙鳶,幫她偷青杏,替她哄年糕。師父罵她,我護著她;無影欺負她,我替她出頭;靜幽穀下雪了,我陪她堆雪人;園子裏開花了,我摘下來給她留著玩兒。她慢慢長大,功夫不長進,怕她遇敵受傷,我給她做弩箭;怕她跑得慢,我替她做煙霧彈;怕她傷人不成反傷己,我給她做了棉花棒,我總是怕她長大了要執行任務,遇險受傷,所以將所學所長寫了一本無恨手記打算以後送給她……師父是不會讓她出任務的,我真傻,是不是?可就是如此,她進了靖國公府,我還怕她受傷,教給她一套自創的零落掌……沒想到她真的在京城遇襲,眼看她被一箭射中,我發瘋一般,大開殺戒……無聲開玩笑說我沒把她當成師妹,而當成了妻子,我居然動心了,真的想娶她為妻……甚至還想過離開自在門……”無恨說著,嘴角浮起溫柔的笑意,“我當真了,去找她,送給她一支隨傳隨到的哨子……可這傻姑娘居然要幫我做媒……”
笑意變得越來越苦澀,“我沒想到,短短幾個月,飄飄居然有了心儀之人……我居然沒發現……我本該發現的……我唯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夜探鎮遠將軍府時暗中封住她的穴位,一念之差間利用她引史寧風現身。是我,為了報仇,弄丟了她……若不是我將她托付給百裏曉……而她變成了郡主宗姬,我們之間十四年的情誼也不會一夜之間變成了笑話……既然她有了心愛之人,她便不再是我能要得起的了。可是,最終皇權弄人,她居然沒有嫁給百裏曉,而是嫁去了蒙古……蒙古荒野蠻夷,茂巴思粗鄙暴戾,我怎麽能放心她去那種地方?其實,剛才我去了蒙古迎親隊駐紮之地,隻要她點頭,我願意帶她走……”
說著,一行淚慢慢從他眼裏流了下來,無恨喟然長歎一聲,眼底是化不開的情誼:“我們……終究是無緣。今夜我將赴死,她卻不知我因何而死……”
天星看著他,目光飽含憐憫:“牧之,你可知道為師為何要給你取名無恨?”
“是怕我因滅門之仇,被仇恨蒙蔽,一生不能超脫。”
“此為其一。這世間,有愛才有恨。為師知道你已殺了史寧風,為程家報仇。可是,大仇得報,你是不是真的就快樂呢?為師更希望你能放下仇恨,所以,為師要你從小照顧飄飄,飄飄天真可愛,就是那個能帶給你快樂的人。有了愛,才不會恨。”天星點頭歎道,“如今,你心中有了大愛,願意舍生取義,也不枉為師一片苦心。你帶著她,走吧。”
無恨猛然抬起臉,不可置信:“師父……?”
“你們走吧。”天星擺擺手,“否則,一會兒來了客人,可就走不了了。”
“師父真會說笑,徒兒哪裏是客人?”突然,暗夜裏冒出一陣笑聲,話音未落,一個黑影飄然從破廟上空飛落了下來。
天星神色泰然,似早有所料,自嘲一笑:“為師可是不中用了,連你來了都沒聽出來。”
“名師出高徒,徒兒這身本領都是師父教導的好。”那黑影盈盈一拜,“徒兒無心給師父請安。”
天星擺擺手,“起來吧。這些年,你也不容易。”
無心將蒙麵黑布拉下,露出一張白臉來,抿嘴一笑,眼角浮現出淺淺的皺紋,“徒兒不過是盡本分罷了。”
“多年未見,你已長大了。”
“師父說笑了,徒兒分明是老了,”無心撫了撫眼角的細紋,“一轉眼,徒兒進宮已經十七年了。”
“你十四歲那年進宮,為太後所用,為師還記得你那時候的身量,仿佛還不到為師的肩膀……”
“是啊,那時候徒兒什麽規矩都不懂,如今已經是禦膳房的掌事姑姑了。”
“太後想要得力的人在身邊,當時自在門中隻有你最合適,這些年苦了你了……”
“能為太後娘娘分憂是徒兒的福分。”
“一切可都辦妥了?”
“明日,聖上就會立慶王為太子,景王分封蜀地遷出京城。”
“皇後豈會善罷甘休?”
“皇後沉迷金丹之術,近年一直在服用含有朱砂的丹藥,早就失了元氣,前些日子召徒兒入延春宮專司膳食……皇後絕活不過今年端午。皇後之外,就是趙貴妃。太後密旨,殺母榮子。慶王登基之日,就是趙貴妃殞命之時。”
天星眼神暗了暗:“太後深謀遠計,殫精竭慮,憂思太過,恐怕大限將至。”
“太醫院首席陸太醫一直在調製丸藥,為太後娘娘續命,一時三刻之間,可保無虞。這些年來,太後冷眼旁觀當今聖上優柔寡斷,不足以成大事,不能繼承先帝遺誌統一四海,而聖上所立的廢太子又是與他一般的性子,卻因為皇後的手段上了位。三位皇子中,唯獨慶王文武雙全,頗具先帝遺風,所以太後一心想扶植慶王上位,為此不惜對廢太子被誣陷一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才又容了趙貴妃這麽多年……”
天星慘然一笑,目光緩緩掃過無影三人已冷掉的屍體,“狡兔死,走狗烹,自在門知曉的秘密太多,走到今天這一步也是意料之中……”她舉起手中的裁雲劍,看了看,語帶哀傷,“當年你們師祖將這劍傳給了為師,為師卻不知道能傳給誰了……”
收起言語中的悵然,天星仿佛如在談論今日的天氣一般平常說道:“無恨,你已見過了你大師姐玉麵閻羅--無心了吧?如今,再向她磕個頭,帶著飄飄走吧。為師要回皇宮複命了。無心,也正是因為這個來的。”
“師父!”無恨忙喊住天星,“您剛剛說過的,太後是要五人的命……”
“是五個,”天星淡淡一笑,“他們四個加上為師,不正好五個嗎?走吧。走得遠遠的。”
無恨不肯相信:“師父,你不能死!”
“牧之,人向死而生,生而就死,死法無常,因果卻是定的。無嗔、無聲、無影、無蹤,都喪命於裁雲劍下,你以為為師會苟活於世嗎?你們師祖曾經定下門規,自在門人不能婚配,就是因為自在門最精妙的武學是要摒棄七情六欲,而為師終究沒能窺其門徑,說到底,還是為師心中牽掛太多,欠的恩情太多,要還的也太多……為師欠太後的,今日以命相抵,從此兩無相欠。無心,如今你是禦膳房的素心,自從你入宮後就不是自在門的人了,太後去了之後,你也要好好活著。”
無心定定地瞧著天星和她手中的裁雲劍,“師父放心。這些年,徒兒沒學會別的,謀算人心、暗施毒手是徒兒唯一的本領。”她得體的一欠身,仿佛又變成了那個皇宮中深得器重的掌事姑姑,溫和的目光盯著昏死過去的白飄飄,“她是個有福氣的。可惜我們隻有一麵之緣。哦,不,”她搖頭輕笑道,“是兩麵之緣。差點兒忘了,我出穀那日,就是她進穀之時,對吧,師父?”
天星點點頭:“沒錯。”
“有時我真羨慕她,她能在靜幽穀無憂無慮的過日子……不過她雖為金枝玉葉,卻被太後皇後趙貴妃輪番算計著,也當真可悲。這樣一想,我吃過的苦又算什麽呢?”無心仿佛在自言自語,眼神捉摸不定的在白飄飄身上流連。
無恨心中一驚,警醒戒備地看著她,不知她意欲何為。
天星與無恨交換了目光,示意他稍安勿躁,對無心道:“人人都有苦處,冷暖自知罷了。求仁得仁,得償所願也就足夠了,不必多造罪業。”
無心聽後,忽而一笑:“您說的對極了。請吧,天星。”
無恨一聽,兀自替師父擔心,曾經的自在門大師姐無心沒有再叫她一聲師父,而是直呼其名,這也就意味著,無心不再是自在門中人,也不再是師父的弟子,更不會顧忌所謂的師徒之情。
十七年沒見,曾經的情分應該也早就生分了。
無心現在隻有一個身份,就是宮中的素心姑姑,太後的心腹。
天星點點頭,將裁雲劍遞到了無恨手中:“你留著,做個念想。”說罷,轉身就走。
無恨掙紮著起身要追:“師父--!”
一道真氣射了過來,點住了他的大穴,他登時動彈不得,裁雲劍掉在腳邊。
天星溫和的囑咐從門外傳來:“半個時辰之後自會解穴。帶著飄飄,回靜幽穀,好好活著。你我師徒緣分已盡,勿念。”
廟門被一陣風關上,頃刻間,天星二人已走遠,消失在曠野之中。
世界又靜默了下來,仿佛天地之間隻剩下了無恨一人。
目光觸及到無聲三人的屍身和那幹涸的血跡,無恨隻覺得渾身發冷,終於,就如十五年前的那晚,這世間所有他親的人都離他而去了。
他眼裏幹澀,流不出半滴眼淚,可是心裏卻已經千瘡百孔,再無生氣。孑然於世,又有何樂趣?
“娘……娘……”
腳邊傳來白飄飄微弱的呼喚。
無恨猛然驚醒過來,他不是一個人,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