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從地獄裏回來
中平元年八月,洛陽,洛陽縣,西市。
充足的人力資源給如今的洛陽帶來了強大的手工業製造,有商品自然就有買賣,今日雖然豔陽高照,天氣不太好,但依舊阻止不了人們上街購物的熱忱。
從雍門出去之後,過了吊橋複道,迎麵是一個寬闊的十字路口,左右兩側沿著洛水河畔以及岸邊大量店鋪行肆,筆直正對著雍門的大街就是洛陽著名的西市大街,一路從街頭望向結尾,絹布店、鐵器店、食肆鋪子、瓷器店到糧鋪、油鹽醬醋鋪、酒樓、樂器行、歌伎院、金銀首飾鈿器鋪等等一應俱全。
除了店鋪以外,街頭巷尾充斥著大量擺設的攤販或沿街叫賣的貨郎。嘈雜的叫賣聲、人流攢動聲、器具碰撞響聲、馬驢之類的牲畜蹄子蹬在地上的回音,林立的招牌在風中搖曳,午後的陽光灑落下來,災難的年代依舊擋不住商業的繁榮。
趙恭從平安裏的西北巷裏走出來,街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
荀和在街口等著他,趙恭一身武官打扮,腰間懸著環首刀,看到荀和,搖搖頭:“白跑一趟,他人不在這裏,隻是一個信徒的住處,我拷問過那人,說是看到了暗號,家裏多了些錢,才願意做這個傳話筒。”
荀和因為沒有期待,所以倒也談不上失望,與趙恭並排走在街上,平靜地說道:“意料之中的事情,張角既然讓他在張讓府邸,就證明他在司隸的地位不比馬元義差不多少。聰明人都是惜命的,現在馬元義死了,他要是還想活著,肯定會想辦法藏起來,不讓任何人找到。”
“你怎麽確定他還在洛陽?萬一他隻是讓人傳個話,人卻已經跑到了外地,我們也不可能找到他。”
趙恭不是特別理解。
唐周告密之後,司隸黃巾被一網打盡,就算藏得深一點,肯定也會隻想著逃。
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句話純粹是扯淡,做為一名反賊在事發之後,不立即逃去天涯海角,還整天在官差麵前晃悠,那是傻子才做的事情。
畢竟隻要你逃的時候手腳幹淨點,不讓人找到位置。不管怎麽樣也都要比待在別人眼皮子底下,隨時隨地可能會出現的意外要強得多。
因此趙恭總覺得他們是在白費功夫。
荀和笑了笑,反問道:“如果你是侯栩,你會怎麽做?”
“當然是跑呀。”
趙恭毫不猶豫地回答:“造反是死罪,當然是有多遠跑多遠。”
“可他有家人。”
荀和邁著小步,不急不緩地在人流當中篤步行走。
趙恭反駁道:“我們去魏郡的時候,他家已經沒人了,說明在他事發之後,就立即通知了他的家人逃跑,也許現在他已經與他的家人匯合,逃到了益州或者交州,天高皇帝遠,誰知道呢?”
荀和笑了起來:“子謙,你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嗎?天下大亂的時代,作為一個正常人,獨自遠行的代價是什麽?更何況他的家人也不見了。”
“那萬一他拋棄了家人自己走了呢?”
趙恭像是要和荀和杠到底。
荀和淡淡地道:“這世上的人分為兩種人,有情有義的和無情無義的。”
趙恭想了想道:“你是想說,這個侯栩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拖兒帶女,不方便逃跑?”
“不是。”
荀和說道:“我是想說,無論他有情有義地拖家帶口,還是無情無義地拋妻棄子,他現在都很需要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錢。”
“誰都缺錢。”
趙恭笑嘻嘻地道:“黨錮解禁後,我找耶耶以前的老友謀了這個洛陽西部尉的職,除了出仕以外,可不是為了錢嗎?沒錢怎麽養家糊口。”
洛陽六部尉,分東南西北左右六尉,歸屬在洛陽令旗下,四百石,負責京師治安,相當於今天首都公安局分局局長。
曹操當年懸五色大棒,打死宦官蹇碩的叔叔的時候,就是做的洛陽北部尉。
不過其實曹操也是挑了軟柿子捏,因為那個時候蹇碩還隻是個普通小黃門,沒什麽太大權勢。而且當時候曹嵩已經是大司農,九卿之一,位高權重,想壓下這件事,還是非常簡單。
所以別看這個青年曹操好像很了不起的樣子,但實際上如果蹇碩當時候就已經是中常侍,並且得到了漢靈帝信任,讓他當西園八校尉之首,借曹操倆膽子都不敢動手。
但即便如此,曹操也算是得罪了宦官集團,被明升暗降,調去當了外地縣令,就可以知道宦官集團有多強大。哪怕一個普通小黃門,都不好招惹。
荀和微笑著說道:“可是侯栩要很多很多的錢。”
“為什麽?”
趙恭不解道:“我們找到的資料說明,侯栩是張讓安插在張角身邊的內應。每次賄賂的大筆金錢,都是通過他來給張讓。如果他自己私藏一部分,應該就夠他下半輩子快活地了。”
“那你說他為什麽要聯絡我們?”
荀和的目光在無數的商品之間來回梭巡,他的兒子今年十九歲了,比堂兄荀彝家的兒子荀攸小幾歲,可十多年來要麽東躲西藏顛沛流離,要麽被關在牢裏暗無天日,過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生活,連原本訂的親事都被退掉,到現在都沒有妻子。
如今終於重見天日,也該看看這繁華的人間。
前些日子堂弟荀衢送了一些錢過來,手頭上有餘錢,或許可以趁現在給家裏的妻子置辦一些東西,雖然以前還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但現在既然有了希望,就總歸是不能過得太慘。
趙恭想了想,回答道:“也許是他想戲弄我們?”
“嗬。”
荀和嗤笑一聲:“你呀,平日叫你多讀書,虧你父親還是益州名士,教出來的兒子卻隻知道耍刀槍棍棒,我若是你父親,恐怕得活活氣死。”
趙恭滿不在乎地道:“耶耶反正也死了那麽久了,我就算是想氣他也氣不了了。這老頭子整天囉裏囉嗦,我煩都要煩死,不過你說得對,如果耶耶還在世的話,肯定會罵我。但等他人走了,我才會去想,如果他還在的話,有該多好”
說著說著,情緒已經低落了許多。耷拉著腦袋,眼角閃爍起淚花。
當年的黨錮之禍涉及的人何止那些名聞天下的名士,名單上千人,受到迫害致死的就有數百,還有數百要麽逃亡,要麽關押,要麽藏匿,到後來連坐,像他們這樣的親屬被連帶了上萬。
比如荀和,荀和的父親是八俊之一的荀昱,荀和的祖父是荀彧的祖父荀淑的親兄弟,而荀攸的祖父則是荀昱的親弟弟,所以荀和是荀彧的族兄,荀攸的親堂叔。
潁川荀氏一門多俊傑,可一次黨錮之禍,荀昱是和李膺一起慷慨赴死,留下的兒子卻顛沛流離,過著淒慘的生活。就連荀攸的祖父和父親也受了連累,被罷了官職,早早地離開人世。
而趙恭的父親則是益州名士趙彥,與陳蕃是好友,最後被下獄拷打致死。
到了今年黨禁解除之後,很多像荀和趙恭這樣三四十多歲,人到中年,恢複了自由之後,卻已經失去了父母,長輩,親人。
他們有的才剛從牢裏放出來,有的從山裏或者塞外回家,還有的早已經在流亡與關押中死去。
時過境遷,最近一次黨錮是八年前,離他們父輩死的時候,也是十六年前的事情。
過了那麽多年,如果能夠放下,也早就放下了。
可荀和與趙恭就是放不下。
心裏憋著一股怨氣。
憑什麽?
憑什麽我們的親人就得死,你們卻活得好好的?
憑什麽大家明明都是一樣的共同利益,一樣的訴求,你們就投降地這麽快,繼續當著官,我們就得苟且偷生?
曾經荀和以為這天下的士人都一樣,充滿了風骨,寧願站著死,也不願意跪著活。
可他發現他錯了。
這世上有硬骨頭的人隻是少數,大多數人都選擇了另外一種方式,那就是投降,向敵人下跪。
黨錮之前,天下的官員都站在了他們父輩的身後,像是一股無法撼動的正義,要將這渾濁的世道變得天朗水清。
黨錮之後,大半的官員選擇了讓自己變成一灘渾水,對他們避而遠之,離開他們的圈子,傍上了宦官的大腿,再交一份買官錢,就可以繼續搜刮民脂民膏,甚至美其名曰小不忍則亂大謀。
這些人,他們從來不在意什麽是正義,什麽叫與邪惡抗爭到底,也從來不在乎光明就一定要戰勝黑暗,他們在乎的隻是自己的利益而已。
一旦發現戰勝不了對手,那就加入他們,繼續維持著自己的利益。隻是換了一個陣營,換了一個身份,沒什麽大不了。
曾經荀和以為自己的父輩們與他們是站在一邊的,因為他們都是士人,都有著共同追求。
希翼著他們和自己一樣,都在為打倒黑暗**的宦官政權而做出犧牲和努力。
但後來荀和才發現,原來他們和自己的父輩們是不同的。
就好像有的人高尚,有的人卑劣一樣。
他們要的是自己的子弟能繼續當官,要的是自己可以繼續欺壓百姓,從來都不在乎這些宦官是不是在禍亂朝政,也從來都不在乎天下黎民的生死。
自己父輩們有的鐵骨錚錚在他們身上沒有,父輩們的堅韌不屈他們也沒有。
所以這些士人一個個升了官,巴結上了宦官,子弟也成了官,家族當中的官員一個接著一個,慢慢就成了世家。
而那些有硬骨頭的人,則被宦官們打斷了腿,砍掉了頭,燒掉了衣服和皮囊,除了一身的清白和高尚的品質留在了這人間以外,什麽都沒有留下。
甚至到現在,黨禁解除的也僅僅隻是解除了對他們的羈押、通緝、禁錮。
卻在曆史的篇章裏,依舊寫著陳蕃竇武的叛亂,黨人名單上的人依舊是勾結在一起的朋黨,將他們牢牢地釘在恥辱柱上,告訴世人,造反就是這個下場。
所以荀和回來了。
從地獄裏回來。
為了那些回不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