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2章 雖非同胞,情同手足
舊帝駕崩,新帝登基,皆有無數禮儀規章製度。
劉虞這個喪禮,就辦了差不多大半個月,光朝議就開了三天,為先帝選擇諡號。
在考慮許久之後,群臣最終定下“靜”字,《諡法解》雲:柔德考眾曰靜,恭己鮮言曰靜,寬樂令終曰靜。
劉虞一生寬厚仁德,謙恭有禮,雖然是在國家危難之際被強推上的皇位,但光論他個人的品德,當得起一個美諡,因此取漢孝靜帝。
到了十二月下旬,朝廷將劉虞蓋棺入殮,送往北麵邙山陵墓安葬。滿城素縞,上萬百姓隨行,在軍隊的護航之下,上千官員,數千士兵,鼓瑟齊鳴,浩浩蕩蕩。
作為如今朝廷地位最高的齊王,同時也是下一任皇帝繼承人,劉備披麻戴孝,本來按照族譜輩分來說,他就比劉虞低幾個輩分,劉虞是光武帝六世孫,曾祖父劉臻的祖父便是那位廢太子東海恭王劉疆。
而光武帝又是劉邦九世孫,所以綜合起來,劉虞便是劉邦十五代孫。劉備的輩分就差太遠,他是劉邦第十九代,比劉虞低了四個輩分,因此別說披麻戴孝,按照族譜輩分,還得喊劉虞祖宗。
一行人抵達邙山,為劉虞送葬。劉虞生性簡樸,穿的衣服破了也要縫縫補補,為了怕給國家財政增添負擔,早早地留下遺詔要求薄葬,但劉備還是準備了大量隨葬品以保證規製。
倒不是劉備不尊者死者遺言,而是兩漢時期古人普遍把死人當作活人,認為人死後還要繼續生活,所以死者生前物品以及金銀珠寶、糧食器物、衣服首飾都不能少。
特別是像劉虞這樣的皇帝,規格製度要有黃腸題湊和金縷玉衣,還有大量生活用品,如陶俑、車馬、衛兵、金器、玉器、銅器、漆器等,規模非常大。
因此哪怕已經非常簡樸,但最基本的皇帝規格下葬還是要有。而哪怕是最基本的規格,也十分浩大,所以這個葬禮還是要花很多很多錢。
好在劉備財大氣粗,所有開支一應承擔。不僅為劉虞購置了大量陪葬品,還發動全城陶匠,連夜製作一批陶俑士兵和侍從。
從秦到漢,在廢除人殉製度之後,帝王將相皆以陶俑侍從衛兵相伴,各等級有相應規製,這也是兵馬俑的由來。
車馬一路護送,冬雪皚皚,群臣與百姓沿著洛陽北麵的邙山道路艱難前行,大雪覆蓋了整片邙山,靜帝陵墓位於洛陽城西北約五裏處的一座山崖內,這裏離漢孝康帝的陵墓有四裏左右。
陵墓外清出一大片空地,無數匠人把趕製出來的陶俑送到此間,劉備派人將所有的陪葬品送入墓穴,在各個墓室當中擺放整齊,等到一切就緒,才將劉虞棺槨送入其中安葬。
很快劉虞棺槨入墓,封好墓穴。在一片鑼鼓聲天中,儀式差不多也到了尾聲。還有一些比較繁瑣的祭祀活動,會有專門的人來執行,公卿們參拜之後,就可以離去。
眾人開始往回走,在大雪紛飛中,回到了洛陽北宮,進入宮門之後,公卿們便擁護著劉備前往南宮崇德殿,呼啦啦數百號人,推舉著劉備來到了崇德殿外。
倒不是今天就要舉行登基儀式,而是今天要召開朝議商討登基的諸多細節。
由於漢朝天子壽命普遍比較短,下一任繼承者年齡也普遍比較小。所以按照以往慣例,在天子死後,一般由後宮和三公九卿們共同商議。
在天子駕崩之後,如果太子還年幼,就會商討登基事宜。如果天子無嗣,就要商討去那裏找下一位皇帝。
像漢安帝劉祜,漢質帝劉纘,漢桓帝劉誌,漢康帝劉宏,都是因為上一任皇帝沒有子嗣,於是從宗室當中比較近的諸侯王子嗣當中挑選出來的皇帝,而這些事情就由公卿與皇後太後相商。
可現在劉虞留下了遺詔,任命劉備為下一任皇帝,劉備是一位成年人,且手握大權,所以自然不需要撇開他單獨商議,甚至可以說,本身公卿們就得聽從於他的安排。
在朝臣們的擁護下,劉備進入了崇德殿,有些茫然地四下掃視這寬大的宮廷。
當年董卓之亂,他還在隔壁不遠的卻非殿和曹操公孫瓚他們把酒言歡,坐在席上共稱天下五君,那時候他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夠名正言順地進入這皇宮之中當皇帝。
而如今卻做到了以前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一切都好像做夢一樣,眼前的所有仿佛夢幻泡影,那麽不真實,充滿了虛幻,令人覺得誠惶誠恐,不敢相信。
但現在卻成為了事實,崇德殿大廳台階上方的桌案蒲席,雖然隻是一張簡單的席子,但在大漢,這就是龍椅,而龍椅,就在劉備麵前。
“陛……齊王……請上坐。”
新任的中常侍王植差點說漏了嘴,雖說劉備已經是欽定的接班人,但一百步已經走完了九十九步,還差最後臨門一腳,不管差多少,現在還是齊王,還未登基,如果犯了這個錯誤,恐怕會被人指摘。
好在王植反應還算快,沒有說出來。
劉備沉吟道:“先帝雖遺詔讓孤繼任,但天子之位乃是重擔,豈能如此草率?孤尚未登極,便還是以齊王的身份坐在下方,與諸多公卿們坐在一起議事吧。”
“唯!”
王植連忙安排宦官們再多準備一張席位。
召開朝議時,大廳之內擁有席子的隻有大將軍、三公九卿以及三獨坐,除非再另設太傅、大司馬、驃騎將軍、車騎將軍之類的新職務,否則正常情況下,加上皇帝的龍席,應該是十七張。
但現在朝廷已經沒有了大將軍,也沒有其它新職務,所以劉虞時期,除開劉備這樣的身份入朝覲見,平時恒定的席位是十六張,劉虞在上方主位一張席,下方十五張。
如今劉備要求坐下麵不坐龍席,那自然就得重新再鋪一張,而且還不是給劉備鋪,而是在末席鋪席,因為是由上往下排,劉備坐了原來楊彪的席位。
這樣按照三公九卿排序,就是劉備坐在麵朝南方的右手邊下方第一個,其次是楊彪、趙溫、種拂、士孫瑞、周忠坐上席,對麵則是魯旭、劉艾、王邑、徐璆、田邠、張義、陳暮坐中席。而宣璠、鍾繇、桓典三獨坐則是在末席。
其餘包括河南尹司馬防在內,都沒得位置坐,隻能跪坐在下方沒有席子的木地板上,百官依次按照官員大小排列坐定。
劉備坐在僅次於龍席的位置俯瞰下方。
崇德殿的台階分為三重,最高一層是天子席,第二層是公卿席,最下方便是百官席。
這就造成了最下方的百官席紛紛擁擠在一起,而第二層的中間位置,因為公卿是坐在左右兩邊,使得這裏變成了一個議事廳。
如果有官員要上去稟報事情,就會走到正中間空出來的地方向皇帝稟報,如此構成了整個崇德殿朝會的構架。
坐在龍席的視野肯定是最好的,但坐在這裏視野也不差,劉備的斜對麵最下方就是陳暮。
關羽張飛他們雖然將領位置已經非常高,為前將軍與後將軍,但排序隻能在公卿之下,因此是坐在第三層,不過位置最前,關羽排在第一位。
眾人依次坐定之後,作為百官之首的太尉楊彪便第一個出聲說道:“諸位,今日朝議,就是商議齊王登極的事情,正所謂國不可一日無主,此事宜早不宜遲,依我之見,時間便定在明日如何?”
“我有異議!”
早就按捺不住的孔融第一個站出來反對道:“齊王並非光武世祖之後,怎麽能夠登極稱帝呢?先帝雖有遺詔,可這詔書我覺得做不得數,還是應該另選其他皇室才對。”
“我也反對!”
孔融的狐朋狗友邊讓也站了出來,眾人尋聲看去,就看到是坐在幾乎靠近大門口的一名中年官員,品秩怕是隻有六百石,頓時紛紛皺眉,鄙夷起來。
畢竟坐在這裏的最低品秩都是六百石,一堆人坐在門口,而上麵的更有千石兩千石甚至萬石高官,你一個小小的六百石也敢反對?
不過邊讓臉皮厚,被眾人鄙夷也不覺得羞恥,堂而皇之地走到前麵與孔融並列在一起,嚷嚷道:“我以為太中大夫說得沒錯,齊王雖有功於社稷,但血脈離皇室太遠,不能登極!”
陳暮頓時笑了起來,說道:“這不是太中大夫和治書侍禦史嗎?怎麽,聽聞你們還有位好友禰正平怎麽沒來?”
孔融一臉正氣道:“正平隻有三百石,還不能進朝議。”
說出來尷尬,按理來說,保皇派老臣就是楊彪趙溫種拂士孫瑞這幫人,而中間力量便是孔融邊讓他們,年輕力量則有禰衡楊修等。可惜的是楊修最終還是跟了陳暮跑路了,而楊彪這些人被迫妥協,導致孔融這批人逐漸被邊緣化。
本身來說,他們的力量也不強大,滿朝數百名臣子,跟孔融邊讓等人交好的隻有那麽五六個,裏麵還有幾名年輕士子,官職等級不高,根本沒資格參加朝議,使得他們的反對力量在朝議裏幾乎沒有什麽聲音。
好在孔融目前擔任太中大夫,邊讓為治書侍禦史,兩個人勉強都能夠參加朝議,趁著今天開大會確定劉備登基的日子,馬上站出來給劉備找不痛快,這麽沒眼力勁,難怪曹操要殺了他們。
“哦,看來諸位還得努力呀,否則就連朝會都沒法來參加。”
陳暮奚落了一句。
孔融氣得直咬牙,大聲道:“陳子歸,你少跟我扯這些,今日是商議齊王能不能登極的事情,不關乎官職大小!”
陳暮還沒開口反擊,楊彪馬上站出來嗬斥道:“孔文舉,齊王登極是先帝的遺詔,先帝當年雖是被我等推舉為帝,但也是我大漢皇帝,詔書自是聖諭,不容更改,你自坐下,此事休得再提!”
邊讓立馬說道:“太尉,先帝必是受了齊王脅迫,我等正義之士,威武不能屈,絕不會向強勢低頭!”
“不錯。”
孔融大義凜然道:“即便砍了我的腦袋,我也不會答應!”
“叉出去!”
楊彪懶得理會他們,早知道今天朝會就把他們攔在外麵了。
虎賁軍衝進來,將二人抓住往外麵送,二人被抬著走還一邊大喊大叫,罵罵咧咧,屬實有些作死。
等二人被抬走,場上就靜了下來,司徒趙溫沉聲道:“先帝委任齊王登極,乃是為了大漢江山社稷,孔文舉邊元禮禰正平等人不過是鼠目寸光的腐儒,又怎麽會知道先帝的深意,這件事情就到此為止吧,太尉說請齊王明日登極,諸位以為如何?”
“太史令何在?”
種拂問。
太史令在西漢時是史官,比如司馬遷就是太史令,到了東漢職能就變成了專掌天時、星曆的官員,每逢歲終奏新年曆,國祭、喪、娶奏良日及時節禁忌,有瑞應、災異則記之。
聽到司空問話,太史令連忙從後排位置匆匆鑽出,來到中間台上躬身說道:“在。”
“明日齊王可登極否?”
“不可!”
太史令連忙道:“明日並非黃道吉日。”
“那什麽時候可行?”
“六日後。”
“六日後不是新年嗎?”
“回司空,新年乃是大吉之日,正宜祭祀,又逢新皇登極,正好禱告上蒼與高祖世祖,登極稱帝,安穩四方。”
“善!”
種拂看向劉備楊彪趙溫等人說道:“齊王、太尉、司徒以為如何?”
“那便如此吧。”
劉備無所謂,雖然還得等六天,但這種日子,別說六天,六十天都願意等。
楊彪趙溫得知新年是大吉之日,也是立即說道:“可!”
眾人又商議了登基儀式的細節,將近傍晚天黑,這才散朝。
劉備在洛陽沒有府邸,便住在陳暮的少府官邸之中。
關羽張飛住了進來,兄弟四人各自洗了個澡,在西園亭中喝酒飲宴。
外麵鵝毛雪花還在紛飛地下,將庭院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積雪。
湖麵已經結了冰,天色陰沉沉地,唯有火爐在燃燒。
兄弟四人坐下之後,劉備舉起手中溫熱的酒杯,高興地一口飲下,對三人道:“二弟三弟四弟,我到現在,都覺得像是在做夢一樣。”
“今日這一切,都是大哥多年戰場廝殺出來的,大漢天下,已是千瘡百孔,若無大哥,恐怕天下早歸了人手。”
陳暮笑著說道。
關羽沉聲道:“先帝將天下托付給大哥,大哥亦在擔負起匡扶漢室的重擔,這個擔子重量不輕,這皇位本就應該由大哥繼承,不然憑什麽挑起這個擔子?”
“是啊大哥,你以後就是皇帝了,二哥就是大將軍,我怎麽樣也該給個驃騎大將軍吧。”
張飛哈哈大笑。
“誒,三弟。”
關羽連忙說道:“大哥為天子,就不應該任人唯親,還是要有別的考量,怎麽能說要什麽就給什麽呢。”
劉備笑著擺手道:“無妨無妨,三弟跟我出生入死多年,按功勳,也足以……”
“大哥!”
陳暮製止了他,認真地看著劉備說道:“大哥,這是我最後叫你一聲大哥,尊卑有別,將來,我們都隻能稱呼大哥為陛下!作為天子不比當齊王,任人唯親,絕非好事。”
劉備還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很興奮,喝著酒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湧出:桃園結義,同生共死,手足兄弟,同榻而眠,但看到關羽和陳暮那認真的表情,又總覺得被什麽擋著似的,單在腦裏麵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關羽和陳暮表情嚴肅地看著他,連帶著原本大大咧咧,沒有想那麽多的張飛都忽然變得不再說話,動著嘴唇,左右看看,表情亦是沉默下來。
三人的態度終於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陛下.……”
劉備似乎打了一個寒噤;他知道,他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
刹那間,眼淚流了下來。
他站起身,抓住他們的手,一邊哽咽著,一邊認認真真地說道:“二弟三弟四弟,桃園結義,生死與共,我們之間,永無間隙!從此,你們不需要叫我陛下,隻呼大哥足以,一聲大哥,我一生都是你們的兄長,雖非同胞,情同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