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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操吳戈兮被犀甲

  安之幾乎是摔進門去的。


  朦朦朧朧的夢,隱隱看見一襲俏麗的雪白身影,在眼前頻頻閃爍,想要追上去看看,卻一閃不見了。黑夜中的荒野,燃著幽幽的鬼火,嫵媚妖嬈的淺藍似扭動的銀環蛇,忽然從路邊的草科裏跳出的兩個魁梧漢子,麵上帶著醜陋的麵具,誇張走形的五官讓人脊背發涼。


  摘下麵具來看,竟是一個碩大的黑洞,從洞裏噴薄而出汙濁的鮮血,那血液在夜色映襯下,如墨汁一般黑暗也如漿糊一般粘稠,遊動著手指般粗細的爬蟲,半晌爬蟲扭動著肥碩多肉的身體回到那洞中,勉強拚湊出一張滿是裂痕的麵孔。


  “你是我的女人,一輩子都是,你永遠也不要妄想甩掉我。”


  趙勝?!安之大吃一驚,轉身要跑,卻被另一個漢子攔住,那兩人長著同樣的一張臉,醜陋的牛眼,大而突出,用那張厚而碩大的布滿刀刻般紋理的醜陋嘴唇他說:“夫人,你好狠的心,你把我的真心用刀子劃碎,你把我雄偉的軀體,片成三千六百片。”


  安之唬的連滾帶爬,這時卻被地下伸出的藤蔓纏住。


  “我的女人,我恩準你為我陪葬,做最肮髒下流的事情,那是你最願意為我做的,我永遠不會放開你。”眼見那厚實粗糙的黢黑手掌就要觸及衛安的身體,安之急的大聲呼救,卻怎麽也喊不出聲。


  慌張見猛地睜開眼坐了起來,一刹那,感到周身劇烈的酸痛,茹蘭嚇了一跳,立即笑道:“醒來便好了。”安之的魂兒似乎還停留在那個醜陋的夢境之中,深深的呼吸幾次,心口慌慌的,似浮在冰麵上,半晌緩過勁來,輕聲問道:“什麽時辰了?”


  茹蘭將湯藥隔了藥渣子倒了一碗,遞給安之道:“四更了,喝了藥再睡一會吧?”安之見碗中色若羊肝石的湯藥,一時不想下口。


  茹蘭道:“沒傷到筋骨,隻是傍晚那會發了熱,再喝一點,發發汗,明天就會好的。”


  安之伸手去摸自己的額頭,一層冷汗吸附在輕薄的軟紗上,茹蘭用手帕替安之拭去鬢角的冷汗,輕聲責怪道:“包紮好的,別亂動。”


  茹蘭見安之毫無睡意,便替她掖好被子,“到底是誰打了你?”安之再回想時卻不記得那兩個人的模樣,便搖搖頭。


  茹蘭道:“剛才做噩夢了不是?說給我聽聽?”


  安之怔怔的嘟囔著:“我夢見他了。”


  茹蘭不解便追問一聲:“是誰?”


  安之聽她一問,猛然間清醒道:“沒誰,沒什麽。”茹蘭一貫的溫柔體貼,便問道:“是不是想起月桂和霜華他們,心裏難過?”安之見她如此說便,點點頭。


  輕聲道:“姐姐,你去睡吧,我想單獨呆一會。”


  茹蘭知道安之的性子一貫不願把自己的心事說給別人聽,便默默退了出去,隨手關了門到外間去了。


  說不上是恨還是害怕,安之狠狠的咬著牙不讓眼淚往外流,頭一次厭惡一個人,恨的自己直哭。他都已經化了灰了,還是陰魂不散。


  “難道是我錯了嗎?”安之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是了,是我錯了,這一切都是報應,難道我安之一輩子都要囚禁在這個醜惡桎梏之中麽?這怎麽行?

  ”安之實在沒法讓他徹底消失,正應了那句老話: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安之緩緩地下了床從架上拿了衣服強忍著身上的抽痛,穿了一件雪白的紡綢襴衫。推開門一看,豫遊與茹蘭並幾個侍女在外麵靜坐。


  他們一見安之出來,便紛紛起身關切詢問。衛安伸手示意他們坐下,自己便就擺著沉香木鏤空梅花憑幾的榻坐了。


  “怎麽都不說話?”安之平靜的問道。


  豫遊道:“話要留給該思考的人說。”


  安之苦笑一聲道:“那就誰都別說了。”


  豫遊道:“令尹大人給咱一個下馬威,也得受著不是?”


  安之聽罷,方才知道,毆打自己的並不是裴轅功的羽翼,心下一怔,卻淡淡一笑,若浮光掠影。“受與不受,不就是個時間問題,令尹大人打了我不要緊,我把他當做盟友,還得見麵不是?就全當不知道了。”


  剛到五更,天還蒙蒙亮,一陣急促的叩門聲將看門的老頭驚醒,因天色尚黑,不敢開門,便先向屋裏的人回稟。豫遊便帶著幾個隨從出門去看。


  來人乃是令尹府的管家胡成,隻見他從懷中掏出一本陳舊的賬簿和一疊新寫的記檔道:“這是令尹大人叫送來的,說是請衛公子把它盡快做好,今日午後便要請大王過目。”


  說罷將賬簿往豫遊懷中一塞就要走,豫遊知道這是令尹在出難題,便不答允。胡成鄙夷道:“這主意是你們出的,有了難事便就推諉搪塞,是何道理?”


  豫遊冷笑道:“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哪有難事?隻是令尹府不肯勞累人才。”


  安之正要道門口去看,聽得二人在門口爭吵,便示意豫遊住口。


  轉而對胡成道:“你回去告訴令尹大人午時來拿賬簿,滾蛋!”


  胡成作揖退卻,安之接過賬簿匆匆翻了幾頁,轉而對豫遊道:“一個時辰翻帳,兩個時辰趕出來,再埋到土裏直到令尹來取,你,做得到吧?”


  豫遊覺得氣憤卻不敢不從。


  安之笑道:“好哥哥,我替你研墨。”


  豫遊將筆擱在筆擱上已是旭日東升,用扇子扇幹墨跡,在用布包好在布包外撒上一層香灰,買入沙土之眾,這是騙人的古董商人做舊之法方。


  豫遊才鬆了口氣,安之一麵遞上一盞鐵觀音一麵笑道:“下筆千行,一字不易,這樣的造詣恐怕唯有兄台一人了。”


  豫遊苦笑道:“斷其援應,陷之死地,隻求公子一句,上屋抽梯之計是禦敵兵法,對我不好這樣用吧?”


  午後,宋君見了賬簿便有了底,遂遣使臣星夜前往許國、祝國、嚴施國三國。


  三國成隔岸觀火之勢已有許久,現下四國同盟可以分得一盞羹的好機會自然不會放過,豫遊則遣手下前往三國傳令,令當地爪牙暗自活動,促成同盟。


  四小國中,宋國倡導同盟被奉為盟主,宋君令大將軍穆颯統兵出戰,拜安之為前軍參謀隨穆颯出兵。


  四國雖然同盟,卻是出工不出力,幸而諸侯蠢蠢欲動瓜分東渚國,才解了衛國的難處。自此天下的大國東渚就此瓦解,諸侯分得一杯羹後,興盡而去。


  安之平生第一次真正的經曆戰爭。


  戰爭結束以後,沙場上,腥臭腐爛的氣味和滾滾濃煙的嗆人氣味混雜著鑽進人的鼻子,地麵除了殷紅的沙土便是破碎的屍體,更有折斷的兵器,撕爛的軍旗。


  有些人直到死亡還保持著進攻的姿態,有些人即使已經死了卻仍然不能瞑目,有的人甚至被戰馬踏成肉泥,有人的肌理被撕裂露出陰森森的白骨。


  烏鴉和禿鷲在上空盤旋,沒有死去的傷者被鳥兒啄食發出痛苦的呻吟。有些人化為雕像,麵對麵的用長槍捅進對方柔軟的腹部,青色的腸子順著傷口劃出幾節,麵上的表情猙獰如厲鬼。


  短兵相接,竟是如此慘烈,人命在戰爭中是如此危淺。


  不知一場戰爭過後會有過少悲哀的家庭,會有多少孤兒,會有多少 白發人送黑發人。


  在一場戰爭之後,多數人不知道這場戰爭的初衷是什麽,即便知道,這初衷也是無意義的。


  安之本想親自去看一看自己的殘忍,看一看戰爭的慘烈。


  豫遊阻止了她。“如果你的事業沒有完成,就先不要去看它帶來的後果,否則,你沒有勇氣堅持下去。”


  安之想了想,便停下來。


  離開宋國之前,隻有令尹一人前來送行。秋風送爽,風吹的披風颯颯的擺動,令尹麵上帶著渾濁笑意,眼中散發著意味深長的神情,著實耐人尋味。


  安之又曾送令尹夜明珠一盒,各色金銀器皿十箱,令尹也不推辭,笑道:“鄙人早知公子不是來做官的。”


  安之笑道:“大人明鑒。”


  安之騎上馬走了一會兒,勒住韁繩,撥轉馬頭麵對宋國的城門望了許久,輕輕一笑,道:“昔日毆打之辱,此情此景,安之不敢言忘,有朝一日位列廟堂,必雪此恨!”


  豫遊平靜道:“隻要你一輩子不出錯。”


  安之不以為然的笑著瞥了豫遊一眼,沒人能夠永遠不出錯。


  豫遊淡淡的說道:“你不要不以為然,像你這種身份的人一生隻能夠錯一次,就是你臨死前的那一次。”


  就在東渚國被瓜分不久,呂國因為太後的仙逝,全國守孝,不能開戰,衛王趁機雪恥,回師南下,威逼呂國割讓三城。


  接連兩次完勝讓衛國不可戰勝的神話又一次擺在世人麵前。事情轉變的太快,結局是出人意料的。


  就在常勝將軍堯讓班師回朝的凱旋路途中,一隻淬毒的木矢準確無誤的射中了堯讓的喉嚨,接著一個光著腳,穿的破衣爛衫的家夥,從高台一頭栽下來,筋骨摔得粉碎,石磚上頓時爆開令人作嘔的濃烈的鮮血氣息。


  有人認出這個家夥,他是一個打獵為生的獵戶。


  堯讓一死,堯榮理所當然的繼承了將軍的寶座,這一切太突然,順理成章的讓人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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