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知音說與知音聽
空曠的大殿,朱紅木門緩緩開啟,猶如一個智者穩健的腳步。
漫天漫地的鵝毛大雪卷進殿門,刺骨寒風吹在臣工小腿上,吹透了棉絮官服。
盧郅隆穿過兩側虔誠謙恭的大臣們的隊列,款款走上龍階。他的手上拿著一封嶄新的奏折,正是昨日內閣大臣遞上來的。盧郅隆坐在龍椅上,把奏折擱在一邊,不經意的問道:“金逄來了沒有?”
金逄手中捧著象牙笏板,向右一步,跨出隊列,雙膝跪地,畢恭畢敬的回答道:“臣在。”
“在就好,你這封奏折很有意思,隻是寡人沒看明白,當著眾位臣工的麵,你給寡人說說,你這奏折寫的是什麽?”盧郅隆兩指捏著那封奏折,甩在金逄麵前。奏折一脫手,如同長長的白綾,頭重腳輕的落在地上。
金逄拾起奏折,折疊整齊,正色道:“陛下,臣在奏折中建議,應該把兵權收歸中央,由陛下掌管。”
衛樞聽這話時,心髒忽的一陣驟停,深深吸了口氣,默然望著跪在地上的金逄,餘光瞥見左右都望向自己,竊竊私語。衛樞揚揚頭,端著架子,重新站好。
盧郅隆瞥了一眼衛樞,見衛樞麵上沒有任何表情。“這話怎麽講?”
金逄目不斜視,雖知道文物官員都在議論自己,卻也不以為然:“陛下,豈不聞,末大必折,尾大不掉?漁夫出海打漁,小魚和大魚被罩在網裏,小魚遊動身體,鑽出漁網。而大魚,因為身體部分龐大,調轉不靈,沒法兒鑽出漁網,最終成為漁夫的盤中餐。陛下,切不要養癰遺患,到時後悔也來不及了。”
衛樞抿著嘴唇,暗自佩服金逄的勇氣,左右將領都咬牙切齒的怨恨連連,甚至有人不住低聲呼喚衛樞。
呼喚衛樞的不過是那些不願意交權,又不願意自己出頭的家夥,都希望衛樞以公侯之尊,唇齒之利,說上那麽幾句話,解了眼前的危難罷了。
衛樞瞥了盧郅隆一眼,見盧郅隆也在望著自己,便急急躲閃著望向別處,時而望望楠木柱子上的鎏金盤龍,時而望望大殿兩側無人站立處放置的香爐。
終於有人忍不住了,焦急的趕到階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陛下,臣以為,金公之策不妥。”
盧郅隆向下望去,原來是右丞相季叔太,盧郅隆一愣,萬萬沒想到是由他來挑這個頭,笑道:“說說,怎麽個不妥法兒?”
“陛下,金逄先生剛剛拜官,天下都知道,金公是鎮國侯親自請來的,大都督賢德的名聲已經名揚天下。而今,金公剛剛入朝就獻上這樣的計策,衛樞大都督明擺著首當其衝,這是明眼人都看的出的。即便金公不是出於此意,恐怕天下人也不會理解金公的苦心。”說著,向盧郅隆叩頭,激烈道:“陛下,如此,不僅金公的名聲受累,就連陛下您的英明,也會受人誤解啊!”
盧郅隆轉念一想,季叔太的侄親,季耳在衛樞手下任職,季叔太的話原是為了自己家族的勢力著想,便也見怪不怪了。
季叔太不愧是位高權重,他一番慷慨陳詞,引得朝堂上文物官員,但凡能涉及此事的,紛紛跪下阻止。
跪下的人越來越多,盧郅隆麵上便越來越難看,他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長籲一聲,轉向衛樞:“大都督,既然,臣工們都認為這件事是衝你來的,不妨說說你的看法。”
衛樞望著滿朝跪地無處下腳的朝臣們,隻得繞到前麵,揚裳下拜:“臣以為,金逄此策貴在百年功業,臣不是擅權之人,願交出兵符,也請陛下收回鎮國侯印的恩榮。”
金逄側過臉來望著衛樞,略顯敬佩道:“大都督高義,金逄敬佩。”
衛樞也側身拱手,謙敬道:“豈敢。”
衛樞一言,引得朝臣們愈發激烈,抗議聲,一陣一陣的傳出,此起彼伏。
“陛下,萬萬不可,將軍手中沒有兵權,一旦他國犯境,將軍們如何下令?”
“是啊,一旦打起仗來,將軍們連個臨機應變的權利都沒有,不戰而敗啊!”
“陛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鎮國侯是兩朝重臣,一直忠心耿耿,陛下不要聽信小人讒言而讓忠良蒙冤!”
“陛下,金逄此舉,居心叵測,恐怕是敵國派來擾亂我君臣的間隙!”
盧郅隆越聽越惱,隨手抓起身邊龍膽,狠命拍了一下,空曠的大殿如同平地驚雷,嚇得眾人愣在一邊,紛紛慌亂的跪地請罪。
盧郅隆盛怒之下,將龍膽往宦官身上一甩,徑直從勤政殿側門離開了。
衛樞站起身,冷冷的麵對金逄道:“先生,走吧,本侯送先生一程。”金逄身旁不乏虎視眈眈的將軍和心口不一的文臣,衛樞目光一掃,眾人紛紛躲閃開。
金逄站起身,衛樞一伸手,將金逄讓出大殿。
金逄老態龍鍾,腳步走得一步一停,衛樞便握著佩劍緩慢的跟在後麵,徑直出了宮門,衛樞的車駕已經在外麵等候,衛樞將金逄讓上車,吩咐車夫道:“送先生回府邸。”
金逄掀開車簾,詫異道:“將軍,沒什麽跟老夫說的?”
衛樞牽過馬來,淡淡一笑,搖搖頭。
金逄見狀,眼中閃過一絲恐懼,望望衛樞的車駕護衛,低聲道:“將軍莫非要殺我?”
衛樞笑笑,指著金逄道:“我要是殺你,會選在自己的車架上?你把我想象的也太傻了。”
“那你這是?”
“我是怕別人殺你,總不能我千裏迢迢請來的名士,轉過身來就給人殺了,也太浪費了。”衛樞跨上馬,係上風帽,撥馬而去。
衛樞走出殿外,群臣都不敢跟著,回府換了便衣,一股腦的全都擠到右丞相季叔太府上。三二十人同時湧進府邸,角門聚集著大大小小的車駕。
花廳內,三二十人聚集,有些為著小炭火爐子烤梨,有些捧著熱茶杯,有些站在博古架旁邊指指點點,季叔太換了一身便衣,從後堂進來,笑吟吟的拱拱手:“諸位,久等了。”
“季大人,大家夥聚到您的府上,不說,您也知道,就是為了兵權的事,我看這個金逄不會善罷甘休,大人您拿個主意吧?”
季叔太幹笑道:“諸位搞錯了吧?這事兒,你們應該找衛大都督,怎麽都來找我這個文官頭兒了?”
“嘿呀,那衛樞從來都是唯王命是從,哪有膽子爭什麽,不過是陛下手裏的一把刀劍而已。”一位武將大大咧咧的吵嚷幾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猛地吐了出來:“媽的,燙死老子了。”
“這話不是這樣說的,衛大都督是城府極深的人,從不和朝臣們來往,但是朝臣們的一言一行都逃不過他的眼睛,臣等就算和他商議,他也未必會把真心話宣之於眾啊。”老禦史大夫捋一捋雪白的胡須
季叔太狡黠笑笑,撚撚胡須:“這話倒是很實在,衛樞小小年紀,城府卻比我這個老頭還深。你看他今天把金逄拉走,分明是防備我等,怕我等殺金逄,裝的興師問罪似的,真是心細得很。”說著從梧桐鑲漢白玉桌麵上放著的紅泥小火爐上拎起西施壺,斟了一杯茶。
“一不做二不休,這金逄老兒不是要出使衛國嗎,便要他有去無回。”
衛樞回到府中,跳下馬,直奔後堂,下人稟報,伯元已經消停了,靜靜坐在籠子裏。衛樞打開銅鎖,打開籠子,伯元仍舊一動不動的做來籠子裏,不肯出來。
“去書房拿卷《千字文》來。”衛樞吩咐道。
“我會背了,”伯元倔強的說道:“《千字文》我會背。”
衛樞點點頭,吩咐道:“那就換《道德經》。”
家中的車夫匆匆跑來,跪下磕了個頭:“主子,金先生來了,在花廳等候。”
衛樞欣慰的笑笑:“給他上盞好茶。”打個嗬欠,轉手吩咐:“給我準備儼茶。”
金逄接過茶盞,那是一個羊脂白玉雕花茶盞,通透如雪,溫潤如酥,無一絲雜色,茶色澄澈,味道甘甜,香氣濃鬱。這茶原是沒喝過,沒見過,但也喝的出,實在是茶中上品。
衛樞一挑擋風簾,笑道:“大人久等了,這顧渚紫筍喝的慣嗎?”
金逄方知這茶的名號,便牽強的點點頭,直道好茶。
衛樞坐了正位,端起茶飲了一口,她這一杯摻了些雀舌,味道微苦。“大人不是回府了嗎?還來找我有何貴幹?”
金逄站起身,站在衛樞麵前,正冠理裳,稽首下拜,衛樞嚇了一跳:“大人,你這是做什麽?”
“大都督,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特來向大都督請罪。”
衛樞笑道:“什麽小人之心?哪有的事兒,先生快起來吧。”
“大都督,您若是不原諒臣,老朽就跪死在這。”
衛樞站起身,繞開他,一把年紀的人跪在自己麵前看著實在難受,衛樞笑道:“先生,我明人不說暗話,你對我有誤解,這是實話。但你是能做遠見的智臣,你的一番奏請,衛樞十分欽佩,這談不上什麽小人之心,這是政見不同,沒什麽大不了的,今後你若是得罪了朝臣,還可以來找我嘛。”
金逄一時老淚噙滿眼眶,衛樞笑著攙起金逄道:“先生不必如此,快請回去吧。衛樞失禮,我也得休息休息,已經兩天兩夜沒合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