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夜半母子初交心
“如果是這樣,”盧郅隆暗自忖度了片刻,當即拍板道:“寡人寧可不破城。”
“陛下,萬萬不可有婦人之仁啊!”金逄近前一步,臉上焦灼之色愈燃愈烈:“陛下,如若不能當機立斷,五元國不知還要折損多少百玦將士的性命,請陛下三思啊!”
“寡人決心已定,你不要多言,”盧郅隆在書房中遊蕩,隨意撥弄著紅木雕花博古架上的一個華陽窯綠彩雙係瓶:“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叟哉?你是個狠辣的角色嗎?這個辦法,恐怕不是你能想出來的吧?”盧郅隆寬和的笑笑:“說說吧,是誰教給你的?”
“是……是公子樞所教。”金逄雙手袖在袖中,一副憨厚老實的模樣。
“公子樞?公子樞斷乎不會說這樣的話。”盧郅隆從桌案上取了一隻薑華玉杆兼毫筆,沾了研好的鬆煙古墨,扶著袍袖,在潔白的夾宣紙上運筆題上“有虎”二字。金逄望著,臉色倏忽變得慘白,怔怔的望著盧郅隆。
“陛下,您這是何意啊,老臣實在不明白。”金逄依然明了,卻仍揣著明白裝糊塗。
“三人成虎典故,你不會沒聽過吧?”盧郅隆朗笑道:“寡人的意思就是,你是第一個造謠有虎的人。”繼而收斂了笑容,臉色變得冷冽而凝重:“公子樞的原話是怎麽說的?”
金逄忙不迭的伏在地上,連連叩頭:“原話是,是要老臣建議陛下截斷五元王城的水源,萬不得已的時候,使用非常手段也未嚐不可。”見盧郅隆眼色一橫,金逄忙伏在地上:“老臣有罪。”
盧郅隆搖搖頭,冷笑道:“金逄啊金逄,寡人昔年對衛樞說,把衛樞留在身邊,時時刻刻都要打起精神。可是今日見了你,寡人才知道什麽叫山外有山,把你留在身邊,那才叫個提心吊膽。衛樞再狠,也是循著道理忍無可忍方才出手。而你,你的毒辣從不外漏啊,或許,這份心思,你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吧”
金逄唬的瑟瑟發抖,都說伴君如伴虎,廢君不識才,他才被貶黜,盧郅隆識人,卻更讓他懸心,盧郅隆是有心人,說不好那一句話,哪一個舉動擋了王的路,自己就隻能身敗名裂,萬劫不複了。
“你回吧,”盧郅隆笑道:“寡人,不計較了。”
金逄弓著身子退出書房,門外一位穿著藕荷色彩蝶穿綠萼裙裾的宮女,頭上梳著丫髻,簪著杏黃宮花,腰間係著雪白絲絛。見金逄出來,便匆匆走來,福了福,低著頭,遞上一封沒有署名的書信。金逄接了信,跟著她走了。
元紓一行人緩緩地在後宮長長的走廊裏踱步,正午時分,太陽照射的人睜不開眼,元紓麵上浮動著焦急的神情。兩位侍女也急的直跺腳。
侍女芸兒焦急的帶著哭腔道:“這下可如何是好,陛下不見王後,看來陛下這一次是鐵心要廢公子了,王後,這可怎麽辦啊?”
“時間差不多了,咱們去禦花園中的水榭亭中去吧,有人在那兒候著了。”元紓站起身,信步而去。
涼亭內的漢白玉雕花圓桌上,擺著一壺太平猴魁和幾個羊脂白玉乳丁單耳杯,金逄已經早早的到涼亭候著,他坐在石凳子上,望著庭院中的金魚池中的遊魚,聽的傳令官一聲通報,金逄連忙起身跪拜。
“臣見過王後。”
“起來吧,”元紓輕輕坐下,抬手吩咐道:“妾這次找大人過來,是有一點事相求。”
“請王後吩咐。”
“公子從的事情,已經是傳的沸沸揚揚,沒有什麽可隱瞞的了。妾,實在是教子無方,逆子竟然做出這樣叛逆之事,”元紓歎了口氣,目光終於落在金逄臉上:“妾記得,當日公子樞在的時候,他曾經親自請先生出山,還說過先生有濟世之才。妾在此請求先生,救一救那糊塗的孩子。”元紓說道動情處,淚也止不住的流下來,忙用絲帕拭淚。
金逄不敢直視元紓的麵容,隻是側著身子拱手道:“王後,這原本是陛下的家事,方才臣鬥膽對陛下諫言,陛下已然不悅,臣再去說,隻怕是於事無補。這事兒恐怕沒有什麽太好的解決辦法了,隻能先扛著不承認,臣回絡幾個臣工們一起求情罷了。”
“大人的意思是,這件事還得要從兒自己來解決?”
“正是,”金逄淺笑道:“隻要大王鬆口,放了公子,臣立刻保舉公子去前線,前方戰事已定,隻要公子拿下這一大功,之前的過錯,就會不不了之了。老臣這就去見公子,和他說明白。”
金逄出了宮,直奔戶部大牢。公子從的背上傷痕累累,一見金逄,便忍著痛從稻草堆上爬起來。
公子從忍著傷痛,拉住金逄的手,如拉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先生救我。”
金逄使了個眼色製止他,回過頭來吩咐獄卒道:“你們都下去。”身後的侍從獄卒紛紛退出去。金逄扶著公子從坐下。他的屁股被打的血肉模糊,坐不下去,仍舊趴在草席上。
金逄先輕聲對公子從寬慰道:“殿下的事情,臣已經都知道了。切記切記,再次麵王的時候,打死也不能承認。”轉而故意抬高聲調,朗聲道:“大丈夫頂天立地,豈能被屈打成招?殿下貴為長子,更應該繼承大王的英明氣概。區區幾個侍女信口雌黃的話,便被嚇住,將來怎麽繼承大統?”
公子從臉上滿是錯愕,他並非屈打成招,心中有愧,剛要解釋,便被金逄製止。金逄站起身來,抖抖衣裳沾的雜草走出囚禁室,便有拿鑰匙的獄卒匆匆跑了過來開門。
金逄頭也不回的走出囚室,公子從還呆若木雞的伏在草席上,壓抑沉痛的的神情,重新回到臉上。
金逄走後的一個下午,囚牢中靜若無人,隻有角落裏滴滴答答的露水的水滴聲,公子從一直趴著,直到手臂和肋骨酸疼發麻,才換了個姿勢。水滴在石磚上的聲音真好聽,清柔嬌軟。從前的生活太過嘈雜,諂媚,歌舞,朝政,讀書聲,每一件都是別有用心,都懷著各自的目的。
水滴聲真特別,許久都沒有聽到這樣純粹的沒有意義的聲音了。太陽一出來,它便消失,月亮出來的時候,它有響了起來。
元紓等人在囚禁室門前站定,一名獄卒跑上前叩頭。迎著月光和火把,隱約能看見模糊的容貌。獄卒揉了揉眼睛。
芸兒遞上一塊馬蹄金,清晰而穩重的吩咐道:“我主子想要見一個人。”
元紓把墨色頭蓬的帽子摘下來,露出平靜如水的麵容。
獄卒推開金子,滿臉堆笑,諂媚道:“既是王後駕到,吩咐一聲,何須這些金子。”獄卒說完,便招呼門口的其他獄卒把牢門打開。
元紓平靜而溫和的吩咐道:“夜深了,你們留著金子打些酒,暖暖身子”
腳步聲嗒嗒響起,許是寂寞了太久,這聲音格外清晰,而且他能感覺到,這聲音明顯和自己有關,公子從忙爬起來,伏在木柵欄旁,他努力的看清那女人的麵孔,終於他驚訝的看清了,雙膝一軟:“母後。”
“打開牢門,你們先下去。”元紓如一潭深水,沉寂的幾乎沒有表情,甚至聽不見她的呼吸聲。她微微將裙擺提起,在牢中桌邊坐下。
“從兒,你知錯了嗎?”
“母後,”公子從亦不顧身上的傷痛,跪在元紓麵前,俯首痛哭道:“母親,孩兒是鬼迷心竅,孩兒真的喜歡她。”
元紓眼中泛起淚水,她偏過頭去,掩住傷感:“你還年輕,對愛情還是懵懂的,我第一次遇見你父王的時候,和你一般大小。那是在宮中宴會上,當時正在表演跳丸戲,他提不起興致來,便悄悄離席,走到我背後的回廊。這時候,優伶忽然出了個錯兒,跳丸便向我飛來,你父王忽然出現,接住了跳丸,救了我。那時他很年輕,高大英俊,和其他公子站在一起,顯得格外的出挑。”
公子從癡癡的聽著,仿佛真的見了那場景似的,笑著問:“您就是在那個時候愛上父王的嗎?”
元紓也笑了,像一個沉迷在愛情中的嬌羞的女孩兒,悠然說道:“望著眼前的這個男人,我幾乎是無法掩飾自己對於真摯愛情的執著渴望,我知道他是一個值得托付的男人,也知道他必然要成一番大事業。所以我認定他是我的丈夫,去追求他。愛情,是你認定一個可以相伴終身的人,是一個無論成功或是失敗都要與你相依相守的人,這些是你不可能從鄭妃哪裏得到的,所以這隻是一時衝動,並不是愛情。”
公子從聽到最後一句,原本閃著柔情光彩的眼睛忽然喪失了神采,帶著哭腔和迷茫到:“母後,我有著太多的幻想,但沒有專注的情感方向,甚至是在寡淡的生活榨幹了自己,我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究竟何去何從,我在一條叫做愛情路上走了許久,突然您告訴我,我迷失了方向,一切都是錯的,我甚至完全不了解自己真正想要幹什麽。”
他啜泣著,幾乎喘不過氣來,壓抑著心中的痛苦道:“這種狀態十分可怕,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早已宣判的死刑,把我的前途暫時殺死了,把我的夢想也殺死了,那便意味著我也死了,換了一種可笑的彷徨形式。一霎那似失去了根基,虛弱,無力,空虛,甚至是發自內心的寂寞,我不甘心這樣無聲無息的消逝,卻又不知道如何去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