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碎夢
後來,她才知道,死亡還不是這世上最可怕的事,那場車禍,致使她魂魄強製脫離肉體,脫殼般的劇痛隻是一瞬。一瞬過後,她還知道自己是自己,隻是沒有了肉體,隻剩下魂魄。那麽,魂魄再死一次的感覺是什麽呢?那種自己被碾碎粉碎至虛無的感覺難以形容,在那時,她甚至沒有思考能力,隻是事後回想著,自己隻憑借著一絲執念,讓自己努力拚湊回去,卻是徒勞無功,直到有一束光,映射進來,仿佛是陽光下的灰塵,無數個即將逃逸散去的自己,終於沒有散開去,隻是在光束中打轉,企圖脫離維係著她存在的最後一絲執念。灰塵的逃逸與光束的束縛,不知僵持了有多久,那些灰塵般的碎片,終於放棄了掙紮,一點點地沉澱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覺得那光越來越亮,逼得她睜開眼,但睜開眼的一瞬間,她腦海裏卻是空白一片,眼前有人叫她,喊她,她當時卻不知道那人是誰,或者說她那時比新生嬰兒更純粹,無法感受到那些眼前掠過的畫麵是什麽。
後來,李魚兒聽謝言姍說,整整七七四十九天,她都沒有醒來,出事以後,她直接就被長葉道長送到內門天辰閣了,並請了青芝塢的藥師道長一起來會診。期間,謝言姍每日也來看她,等到了第五十天,她醒來,卻是如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
又過了一個月,她好像終於完成了自己的拚湊,隻是對肉體還有些陌生,她漸漸能開始思考,能明白周圍的情況,因此努力嚐試著動了動嘴唇,嘶啞著喊了聲“姍姍姐。”那一刻,謝言姍撲到她身邊喜極而泣。
待她再恢複了些,謝言姍才慢慢同她講。細辛因為在她的佩劍和警迅符上動了手腳,放置了可以毒殺太陽鳥卻對人無害的藥末,被廢去修為,逐出師門。至於當歸,謝言姍則沒怎麽多提,隻是說他幹擾試煉被禁足了。至於試煉的結果判定,謝言姍則是欲言又止。
待李魚兒可以下床了,謝言姍又斷斷續續告訴她。由於術法的反噬,她恐怕自此以後都不能修煉內丹了,就算有再多靈藥靈丹,恐怕終其一生隻能止步於煉氣初階。至於試煉的結果,百花門判定她可以晉升外門弟子。
而作為補償,百花門破例讓李魚兒拜入門派經師長葉道長門下,作為外門弟子,李魚兒自然不可能作為百花門經師,長葉道長也不可能將法脈傳授於她,隻是長葉道長的在門派內身份地位頗高,足以庇護她,她真正所學的,還是蓮蓉峰教習的靈耕與劍修,隻是考慮她身體狀況,由長葉道長代為傳授而已。
另外,基於她身體特殊情況,亦破例允許她在天辰閣當差,名為當差,其實不過是借天辰閣的太素璧雍匯聚的星辰之氣,調養身體。內門弟子對天辰閣當差一事向來敬謝不敏,所以李魚兒這等特殊待遇,到也沒在內門引起波動。
隻是謝言姍心中疑惑李魚兒所學術法,卻被師父穆微告知,莫再多問,她也就沒提。心中卻暗暗替李魚兒擔憂,不知是什麽樣的事,偏要將這個平凡的小女孩卷入。
質疑李魚兒所學術法的人自然不止一個,那日秋露道長也在場。
長葉道長事後隻道:“我就想試試這批學生的資質,結果也就這小丫頭看出我這是睡功,我沒想到她天資聰穎還偷學了去。”
秋露冷哼道:“長葉師兄,明人不說暗話,區區一個睡功,我自不會過問,隻是這天辰閣的夢靈術,你是什麽時候學的?”
長葉咳了聲道:“我哪兒會什麽夢靈術。”
秋露橫了他一眼道:“那你是想說,這丫頭不僅天資聰穎,還修為極高,能來去內門偷學而無人得知麽。”
長葉尷尬了片刻,開始甩鍋:“你看看這個曦和,老給我出難題。”
聽到是曦和,秋露深深歎了口氣:“他還真是不死心,罷了,這些我也管不了,我隻想是提醒師兄,莫忘了玉茗師姐的脾氣。我記得當年她差點就拆了天辰閣。”
提起玉茗道長,長葉變了臉色,這位百花中首席煉器大師,可是一等一的煞星,當年之事她與曦和大打出手,後來經掌門種花人多番調停,她才勉強住手,但再也不肯與曦和同在穀內,是以也不經請示,直接跑去無巧峰後山外門,教導外門弟子去了。
長葉聽秋露提起玉茗,多少有些頭皮發麻,搓手討好道:“秋露,我知道你不是多嘴的人。”
秋露沉吟道:“青芝塢素來與你交好,所以不過問。隻是當日謝言姍也在場,好在她師父穆微師兄不是個多話的人。”長葉連連點頭,卻聽秋露道,“但你總該知道他脾氣,他若覺得沒什麽也就睜一隻閉一隻眼,但凡他若覺得有什麽……”
長葉懇切道:“秋露,我知道你是熱心腸,但你要相信曦和,絕無害人之意。”
秋露道:“李魚兒人都這樣了,你還跟我說沒有害人之意。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但且請你替我奉勸曦和一句,莫真以為嫦家的太乙神式就能代表天意。”
李魚兒自是不知道這番對話,她剛撿回了一條命,還沒來得及慶幸,就發覺自己用不了夢靈術了。先前謝言姍,用極其委婉的口氣告知她修內丹無望,她心中並不覺得有什麽遺憾的,在讀夢靈術時,她就發現這也是一套仙術,還不用出門打打殺殺,簡直太適合她,那些煉氣劍修全然是為了應付試煉。對於自己的資質,原本也指望不上修到金丹。
隻是運轉不起夢靈術,胸中氣海一片空蕩蕩的,這可使她著了慌了。她原本以為是受傷太重的緣故,所以打算再練一段時間睡功,可一個多月過去了,她竟連最基本的外息轉內息也做不到。不可能!不可能!她當初在全然一張白紙的狀態下,一個多月也能進入幾乎是內息的狀態了。
在此期間,謝言姍為她換上淺茶色弟子外門服,給她梳了道髻,她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但又不想辜負謝言姍一片好意,每日強大打精神,隻有睡覺時,才敢苦悶一番,這一苦悶,自然是整夜整夜的失眠,更是無法修習睡功。於是,剛有起色的身體,很快又病倒了。
青芝塢的藥師道長再次為她診治,李魚兒愣愣看著跟來的竹茹,心中卻不由自主想著當歸,開過藥方後,藥師道長隻是囑咐她寬心,便出去和長葉道長交談了。
寬心……
是要怎麽寬心,作為命師,她曾覺得人所有的不快樂都來自於社會規則,所謂命薄命硬,都是基於社會成功標準是富貴名利而言的,若有人摒棄這一準則,甚至能想通成功隻是社會意義,並非人生意,其實無論什麽樣的命格都能尋得自己的一片天地。
她以為她尋得了屬於這個命格的生存之道,卻不知,終究逃不出這世俗的框架。她如今的苦悶,不正是來源於將來下山後麵對這個世界的恐懼麽?當然,或許她的情況特殊,可以一輩子留在百花門,但這好像也不是她的人生意義。
吃了幾天藥後,不知道是不是靈藥的關係,李魚兒漸漸能入睡,心中雖然依舊煩惱,但病似乎輕了許多。這天黃昏,長葉道長派弟子傳話,讓李魚兒來見她。隨即,帶著她上了應星峰,不知是顧慮她身體的緣故,長葉道長飛得很慢,沿階而上,李魚兒有種是自己走上來的感覺。隻是千丈高峰,絕不是她現在這副身體能走得動的。
到了太素璧雍麵前,曦和正在橋上,雖然絲帶蒙眼,李魚兒依舊有種他在眺望遠方的感覺。“曦和啊,這孩子被術法反噬的厲害,雖然經你出手好了些許,但看樣子,元神可能還要些問題,你再幫忙看看。”
曦和無言點點頭,長葉道長便將李魚兒留在橋上。
是夜入秋,銀月中天,曦和臉微微轉向李魚兒,隨後轉身向中間的天辰台走去,李魚兒跟在他身後走上天辰台,踏上天辰台那一刻,李魚兒心裏突然有了中莫名的波動,當巨大的圓月清晰呈現在眼前,當浩瀚無垠的星海在腳下鋪開時,她突然哭了。
在她的小聲啜泣中,曦和緩緩道:“天辰台是由風水建築外加法寶驅動的陣法,所以就算是普通人,也可以借由陣法驅動觀星,隻是若沒有夢靈術,便無法將這些星辰之氣看分明。”
曦和聲音似有寧心之效,李魚兒突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忍著淚水,但聲音聽起來還是十分委屈道:“前輩,我……我用不了夢靈術了。”
曦和道:“夢靈術動殺念即反噬,更況你還用了天地一指殺生,其實不修也罷。”
李魚兒聽曦和這麽說,不由愣住了,她隻知道動用禁術會反噬,卻不知原來連動殺念也會反噬。所以,當日的反噬,其實在她對細辛動怒,就已經開始了麽?李魚兒突然有種被坑了的感覺,感情眼前這位前輩,是挖了一個好大的坑,讓她往下跳,然後自己還偏偏作了大死,用了禁術。
曦和仿佛知道她內心的沸騰,沉默不語,良久良久,李魚兒想起了那日曦和說,等她答案。她如今恍然,雖說夢靈術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可以操縱人心念意識,酷炫無比,但實際上限製良多,比如不能直接殺人,甚至連殺念都不能動。
這麽嚴苛的限製,自然是因為夢靈術需要強大心境支撐的緣故,一個看天看地看誰都不順的人,自然也無法修習夢靈術,強行修習隻會反噬。現在想來,玉簡中的夢靈術,似乎也提到過,即使運用靈夢轉境,或者明心喪我與人心念直接溝通,也是有一定的危險,若是心境不夠,也是會有滯留在對方意識中,致使肉身逐漸死亡的可能。
講到底,這套修法唯一好處大概就是,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如同入無人之境,即使元嬰修為的道者,也無法用神識探測到,似乎最適合不過用來逃命和包打聽。
但若能將心境圓融到神遊太虛的境界,甚至練到神遊太虛最高層,也是飛升可期。
於她的資質,內丹其實一早就是畫叉的選項,曦和要問她的答案,她其實別無選擇,而這個世界似乎習慣了內丹成道,早已忘卻萬法皆可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