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中島篇☆(二)
本篇為中島篇,四篇均主要為中島裕翔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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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林)
就像任何一個因急於教訓孩子、結果下手沒了分寸的媽媽一樣,八乙女看著中島突如其來的蜷縮和落淚,以為他吃痛得厲害,立即停下了手。
“是被打疼了嗎?”八乙女蹲下身,隔著大衣環住中島哭得發顫的身子,眼睛裏是藏不住的後悔,“是打到胃了是嗎?我怎麽能傷到那兒,你以前經常胃疼來著的……”八乙女自責道。
“沒有。”中島搖搖頭,八乙女也任憑其發絲摩擦著自己的下巴。“我的胃早就沒事了。剛才不是被打疼的,是從後門出來的時候,害怕有記者……”中島努力調整氣息,“真的不是被打疼的,”小眼神有一下沒一下地瞧著八乙女,看看他還有沒有在生自己的氣,“如果氣還沒消的話,要不繼續?”
“這可是你說的!”八乙女瞪了他一眼後,又在他背上敲打了幾下。但那一下輕過一下的力度,仿佛也是在趁著這個機會摟緊懷裏被嚇壞了的人一般。要說嚇壞了,又有誰是不害怕的?外麵人擔心裏麵人會有個三長兩短的恐懼程度,遠遠勝過裏麵人擔心牽連外麵人的自怨自艾。
伊野尾、岡本和B君,也從樹幹後走出,朝兩人聚攏過來。八乙女有意關照過,“必須給點教訓,誰都不準求情!”。說這句話的人看起來明明那麽著急,但大家心照不宣地決定給足他這個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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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野尾遞上了最新的《文秋》號外。
有醉酒事件的後續,但沒有相關人員的信息。連“中島”二字,都未有提及。但真正出乎中島預料的,是報紙已經大差不離地解釋了敲錯房門的誤會。發刊的時間,甚至在出警署之前。理應沒有走漏風聲。
“短短半天,就把我的住址打聽得一清二楚。真虧報社能猜到這一層呢。”中島感歎道。
B君點頭讚同,“《文秋》作為一所、以曝光非傳統體育公眾人物醜聞為樂的報社,竟然以這一事件的喜劇效果作為賣點,忽略肇事者的身份,確實不同於其一貫的風格。”
“我還擔心會被記者糾纏不休呢。”中島心有餘悸。
“結果擔心落空了?中島的光芒,被鬧劇本身的‘魅力’遮蓋得嚴嚴實實的。”伊野尾沒心沒肺的接話,把中島逗得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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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光芒被遮蓋?感覺像是在說第二前鋒選拔賽之後發生的事,讓中島不由得想到了一個令他感到棘手的男人。不過此“遮蓋”非彼“遮蓋”,中島便沒有在腦內繼續串戲。
“沒事了就回家!”不滿於“醉漢”的“怨婦”終於覺醒,岡本拉起中島就走,“住址都讓媒體扒幹淨了,鮭魚街6號樓,201。呸,鮭魚街2號樓,601,你還住得下去嗎?兩個人,五隻貓,夠你忙活得呢!”
“我舍不得鮭魚街……”被拽遠的中島的小聲抗議,在樹林中漸漸顯得不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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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中島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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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岡本回到了真正的鮭魚街2號樓601,請了一天假,趕在任何好事者前來一探究竟前搬離了那裏。等忙活得差不多了,周六也到了。
這周沒有排位賽,我們宮城小分隊返回大城,參加普通訓練以及短會。
火車有節奏的轟鳴在耳邊作響,我和伊野尾在桌前麵對麵地坐下。我想再聽他講講那套“伊野尾建模門將法”。
既然有幸留在球隊,門就得繼續守下去。伊野尾的那一套,對我來說已是有關門將技巧的唯一參考來源。
我把最近的得失球數量說給他聽,以及每一個球的具體情況。然後看著他,在平時用來寫《伊野尾物語》的筆記本上記下各種需要的數據,然後像往常那樣,建模,計算,講解。
我有點心不在焉。對於聽了十多年沒能聽懂的東西,早已不再抱有興趣。也不是很在意結果。專業文獻都講不出個所以然,伊野尾又怎麽可能靠計算得出結論?我隻是想找一個有可能懂得做門將的苦的人陪我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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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點難理解吧。”伊野尾那麽問,我也就隨口嗯了一聲,繼續開小差。竟意外地發現伊野尾停下了手中的筆。
“很困難的話,就不講了。”伊野尾合上了自己的筆記本,“不是你的問題,確實,它沒什麽用,不要多想了。”
“沒有的事,不是伊野尾的問題,是我沒認真聽。我的鍋,我的鍋。”我試圖勸說道。
過去,他給我講這個守門法時,即便我嚷嚷著聽不懂,也會被他拽著再分析一通。師生間的拉鋸戰,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上演一次。他突然說讓我不要多想了,我還真有些詫異。在我的勸說下,他重新打開筆記本,但寫下幾個數據以後,還是選擇了停筆。
“抱歉,我真的扯不下去了。”好像也不是在開玩笑的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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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是扯的呢!”
我總是在一些別人看來很沒意義的事情上較真。有了幾年理工科的基礎後,可以理解其中的一部分。雖然大家都覺得伊野尾經常在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但學術上,我覺得他一直都是靠譜的人。
“但即便是一步一步算出來的,真正到了球場,怎麽可能在那麽短的時間裏做出反應呢?終究是沒用的東西。”伊野尾垂頭說道,前劉海擋住了他的眼睛。“對不起啊,中島,是我講的不夠好,沒能讓你從中收獲什麽幸福的東西。看到因為做了門將而變得苦惱的你,我真的講不下去了。”
“不用為我感到那麽難過的,沒能成為出色的門將,不是伊野尾的責任。”可能是還沒完全從退團的噩夢中清醒過來,我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劃清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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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可能沒關係?綠茵場上哪還有其他兩人,有過互換球衣的交情?我從你手上得到了後衛,而你,也從我這邊繼承了門將。”伊野尾撕下一張紙,在上麵畫出一個足球場,幾條簡筆勾畫出我和他,一雙箭頭直指我們之間頗有聯係的過去。“不過說起來,好像我倆都沒在最適合自己的位置上呢,中島那麽有活力,卻做著門將,我慢吞吞地像個老爺爺,還滿後場地轉……”說著,他還在代表自己的火柴人那兒,畫下許多個淩亂的腳印。
“但伊野尾即使不擅長跑步,也把後衛的工作做得很好啊。”我拿起自己的筆,在他的小人麵前畫出一條光滑的弧線,“你的遠傳,是被很多支球隊公認的、我們隊的絕技。能夠接受自己的職務,還能享受其中,真的很令人欽佩的。哪像我,這麽多年過去了,依舊對自己的選擇感到迷茫。”一邊自嘲,一邊不忘在代表自己的小人旁,補了好幾個漫畫裏常有的暴躁“井”號。
我向他示意,該輪到他了,內心期待著下一個來回的塗鴉。卻見他沒有再胡鬧的意願,默默地重複著我剛才說過的話,“自己的選擇?什麽意思?難道說門將,是你自己所選的嗎?”
“自己選的。”我不假思索地回應。
“不是女教練的‘瞎指揮’?真的隻是你自己想做門將!”他似乎還要確認。
“當然。隻是她答應得很輕易。”我如實回答,“那個暑假,伊野尾你回家備考了,所以你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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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這樣,”伊野尾長歎一口氣,無意識遊走於紙麵的指尖,蹭到了幾條筆墨。“如果我在場的話,一定不會讓你這樣胡來。至少,該會給你些過來人的建議。”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有點摸不著頭腦,“那我姑且現在補問一句,過來人,會怎麽說?”
“過來人啊,他會說,門將從來都不是件好差事。至少在過來人的印象中,門將從來隻有清閑的快樂,沒有來自足球的快樂。那個時候,你還沒來足球社,沒見過那個時候的社團,跟現在還有那麽點微妙的相似。雙方那叫‘勢均力敵’,球基本不會偏向任何一側的球場,一場球下來,門將都用不著洗澡;那個時候,大家對足球的理解跟外行沒什麽兩樣,手腳並用還攔不住球的門將,從來都不可能成為球隊的驕傲。好在那時我沒打算把足球當作一輩子侍奉的職業,所以沒在意。隻是我知道,如果要我十年如一日地做門將,我很難下這個決心。
我真以為這是女教練的安排,心安理得地去做了後衛。作為一個過來人,不告訴你這個職務的真相,還整天跟你扯這些有的沒的建模門將法。我這個前任,真的失格……”握筆的手,因過度用力,而微微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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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在聽到這席話的時候,心裏卻有幾分莫名的放鬆。
原來,對擔任門將而感到迷茫的,不止我一人!原來,我體會到的那些苦楚,都不過是門將的日常!
既然我所希望得到的、與其他隊友一樣的幸福感,對於門將這個職務來說,本就是一種奢望,那麽參考文獻寥寥無幾也好,教練不理不睬也罷,贏球輸球是誰的功誰的過統統不重要了,放低期望就是了。都已經堅持了十多年,為什麽要介意再多堅持那麽一小會兒呢。雖然也不是什麽積極的心理,但至少給自己找到了繼續做門將的理由。如釋重負地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隻是我沒意識到,我這樣的舉動,在伊野尾眼中,仿佛是深受打擊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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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你這就像填高考誌願的小孩子一樣,憑自己意願地亂來,難免還是會後悔的。”伊野尾說話還是一如既往地不好聽。
我也不甘示弱,“你說誰亂來?”我在空白的地方花了幾節車廂,“當年是誰在沒有收到高考錄取通知書的情況下,踏上了前往關工大的火車?如果那封錄取通知書,拆開以後,不是關工大的理工係。你會中途跳火車嗎?”
“跳火車?”窗外的風景正被飛馳的火車地一幀一幀向後拋去,“不可能不可能,你就別難為伊野尾爺爺了。”嚇得他轉飛了手上的筆。
“看吧,終究還是自己的選擇。不管怎麽樣,門將這件事上,我沒有後悔過。不管你有沒有給什麽‘過來人’的建議,我都會這樣選擇。就算真的是個錯誤,隻要不是被剝奪資格,我還是有可能把球門守到最後的吧。”畢竟,這已經是我所剩無幾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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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對我的執著而感到無奈,抑或是招架不住我死纏爛打的功力,伊野尾終於還是在我的勸說下,翻回了數據的那一頁。
“講解是沒問題,但你在那種場合,來不及想這些。”伊野尾一邊寫著,一邊喃喃自語。
“那怎麽辦呢?腦子不好使。”
“果然是頭腦簡單的家夥,那也隻能用四肢來記了咯。”
還真是不負責任的回答。但伊野尾卻也有意把步驟寫得詳細了些,偷瞄我一眼,“一直纏著我講題,該不會是對我有什麽興趣吧?”
其實伊野尾未必知道,我特別享受他給我講題的過程。也許是我性格裏的那份較真,沒來由的,喜歡他身上的隨性。而憑借這個講題的機會,我可以與他相處很長的時間。因為我知道他曾經被人瘋狂‘追求’過,以免他產生誤會,這種微妙的吸引力,我是絕對不會讓他知道的。
“是對伊野尾醬的手有興趣,畢竟長得那麽好看!”
“啊,關注點原來在這兒?”
不知為何,我好像看到了幾分失望的神情。
他敲敲筆尖,把我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建模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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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上的服務生提著貨籃從我們身邊經過,“酒水、飲料,有需要的嗎?”
曾經沉溺於酒精的我,在出了那樣的事以後,自然不敢再碰。那不自然的神情落入伊野尾的眼中,讓他露出了難以形容的壞笑。
“那就來兩聽椰奶代替吧。”伊野尾叫住了即將從我們身邊離開的服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