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問昔看著眉宇淡然的靜己,忽然想到,靜己其實比杜鳴年歲還小.
小時候也是個天真活潑有著孩童浪漫的孩子,當年弘光主持被先帝召到都城時,還哭著鼻子著一意要追隨。十年之間,靜己除了陪在弘光主持身邊,似乎也並沒有經過多少變故,而他現在,年紀輕輕,這表情,這神態,這心境,卻更像曆經磨難,看淡生死的大徹大悟。似乎,的確有些不應該。
再聰慧的修行者,如果未經曆過人世滄桑,生老病死,情起情滅,怎麽可能參透人生,淡泊心境?
蘇問昔心下存疑,嘴上說道:“我和師父自幼時分別,中間十年變幻,觀師父修行,已至佳境,常人所不及。”
靜己淡淡一笑,靜靜喝了一口茶。
他手中的杯子,隻是尋常的白瓷杯,茶也隻是尋常的粗茶,他卻喝得一派安然,似乎杯中物,如他的人一般,早已脫了好壞之分,去了高低之意。
“我觀夫人,似乎思慮重重,心中甚不安寧。”
靜己說話的時候,身子穩穩坐著,一身半舊的僧衣十分地幹淨,衣擺落在地麵的青磚地上,也甚不在意,倒像頭頂那棵無情無欲無歡無喜的菩提樹。
然而看著這樣的靜己,蘇問昔這些日子悶燥的心忽然一下子就靜了下來,說道:“這些日子,不知為何,總是想及從前事。想來我沒有師父的修行,無法淡泊心境。從前萬事嘻鬧笑看,少放在心上,然而最近,卻是計較頗多,心中生燥。正想跟師父請教,請指點迷津。”
靜己就淡淡一笑:“關心則亂。從前夫人沒有關心之事,關心之人,自然萬事不放心間。如今夫人心上掛了人事,自然鬥生計較,燥意難平。”
“師父既如此說,請師父為我解惑。我如此計較,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夫人如今的境遇,比之從前好之百倍,卻又因何事計較?”
蘇問昔笑起來:“我以為師父眼裏,紅塵萬丈皆是孽,佛門清靜方為悟。原來師父眼裏,我的境遇也有好壞麽?”
靜己淡淡笑道:“夫人從前好惡隻憑己心,從不慮及他人。如今好惡仍勝,卻頻頻眷顧他人。由己及眾生,境遇自然是好了。”
蘇問昔道:“我可沒有佛家那樣慈悲的心。師父謬誇我了。”
“夫人即使隻為幼子憂慮,也是慈悲之處。”
蘇問昔默了一默,將手中的杯子放在石桌上。果真是洞察了她的心情麽?
“當日師父曾對我說,我腹中雙子,非富即貴。如今我想問師父一句,我若為了孩子的富貴離開了他身側,他會不會恨我?我算不算失責?”
“個人自有緣法,既然命中注定,夫人又何必為難自己?”
“隻因我知道人心易變。我不敢賭一個人永世的好,所以想盡自己之全力做所能及之事。然而越是思慮,卻越發覺無能為力。”
“前事已盡,夫人卻為何耿耿於懷不能釋解呢?我以為夫人經過前事,當比常人更通達才是。”
蘇問昔凝目看著靜己:“師父所說前事,恕我愚鈍,卻是沒有聽明白。”
靜己便淡淡笑道:“萬事有因果。人之七情、六欲,皆可誘人犯錯。人心之善在於自省,人心之痛也在於自省。夫人積前世之怨於今世,難道不曾想過,被夫人拋在身後的人,才是真正地沉溺不可解脫。”
蘇問昔指尖一顫,看著靜己:“師父說我有怨氣?”
“德霖施主積一生所善換夫人今世一世的安逸,夫人於此世間已有二十年,如此,難道依舊不能釋解從前的種種麽?”
蘇問昔聽到“德霖”兩個字的時候,身子倏地站起:“你說什麽?”
“夫人,這世間,因果循環,自有定數。信與不信,想來夫人心裏比任何人都有數。”
蘇問昔還在想靜己剛剛說的話,震驚了許久,看著麵色依舊淡然慢慢喝茶的靜己,慢慢坐下來。心卻是狂跳了許久不曾平靜。
她以為她是怨恨的,她曾經恨得整天飛來飛去地各地遊曆不願回到那個地方,不願提及那個名字,甚至不願去想那個影像。
然而靜己剛剛提那個名字的時候,仿佛是久抑的一根神經被提了起來,她發現原來沒有那麽厭惡,沒有那麽怨恨,沒有那麽排斥。難道是因為分隔這麽長時間,又分隔開了空間,所以這個曾經與自己有深深血緣的名字,變得有些淡了麽?隻因為他與自己獨一無二的聯係嗎?
“師父,怎麽知道那個名字?”蘇問昔壓著胸口問。
靜己笑了笑,抬眼看著蘇問昔:“夫人如此問,想來夫人是沒有想起來。”
“想起什麽?”
靜己搖搖頭,臉上難得帶了無奈的笑意:“夫人和從前一樣,無所求便無所信。夫人來這寺裏幾次,卻從來不曾認真去大殿拜一拜麽。”
蘇問昔隨口說道:“我信‘求人不如求己’,何必去求菩薩指點迷津,解脫災難?我從前……”
忽然話斷在那裏,腦子裏念頭轉了數轉。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靜己,怎麽可能,這個驪朝明明是曆史上沒有朝代,架空的時代如何會延續到以後?
靜己靜靜地看著蘇問昔,說道:“夫人有所求有所苦都沒有求過佛祖,有所恨的時候卻是拜了佛祖。夫人刻在佛祖身上的恨意,不知道要消德霖施主幾世的行善才能抹去。”
蘇問昔一臉震驚地看著靜己:“我在佛祖身上刻的恨意,師父怎麽知道的?”
前世她的母親病逝,若不是因為父親的出軌,她本來該為母親的解脫高興的。然而從墓地回去的時候,便看到家門口的女人。她連家門都沒有進,直接開車離家出走。
那個時候並不知道去哪裏,漫無目的地開著車,終於轉得沒有油的時候,人已在護國寺的牆外。那個時候一腔的激憤,一腔的衝動,看著那些擎著香,滿臉期待,心懷惴惴的人隻覺好笑。
她的母親,向來是信佛的。然而佛祖給的命運卻是病痛折磨,丈夫背叛。
那個大殿她是去過的,從前母親身子無恙的時候,陪著去過幾次,卻是從來不拜的。礙於母親,卻會敬上兩柱香,並不虔誠。
然而那個時候,她是氣得失了理智。她記得她在那個大佛的膝蓋上寫的是“不慈不悲”四個字。至少對自己的母親,它沒有施以慈悲。母親不僅受著身體的折磨,也受著感情的折磨。如果這是她虔誠敬佛的下場,那麽佛家真得沒有慈悲。真正該遭受折磨的,難道不該是她的父親,和那個女人嗎?
靜己靜默了一會兒,慢慢說道:“世人向佛,多求不勞而獲。佛祖受難,願淨化世間汙濁。夫人此番前來,若能消解過往,不再耿耿於懷,便是德霖施主的福澤。”
“他,做了什麽事情?”
“折所有善行換夫人今世的安穩。日夜受著良心的折磨,等候夫人的審判。”
蘇問昔手中剛剛端起的杯子墜在石桌上,杯子碎裂,茶水灑潑。
“等候我的審判?師父是說,我的父親,已經死去了麽?”
蘇問昔想,她最恨父親的時候,也隻是恨,卻從來想到有一天他會死去。而且是在煎熬中等待她的審判。
“是因為他承攬了我對佛祖的褻瀆,還是因為他對我母親,對我的家庭的背叛?”
靜己搖搖頭:“夫人,佛祖其實並不是你以為的高高在上。他垂憐世人,為世人渡厄解困。夫人雖對佛祖有不敬,然而數年行醫積善,夫人的善心,佛祖自明,怎會不加明辨?德霖施主之於深淵,源於他的良知,良知未泯,故而自省折磨。夫人若肯原諒,他的良知從此安寧,夫人若不肯原諒,他將永生墜於深淵無以拔足。”
蘇問昔在不覺中,淚水蒙了眼睛。
她曾經有多敬愛他的父親,心裏便有多失望,心底便有多怨恨。
她以為重新來過,她可以將過往拋在腦後,不再提起。然而當她在葛針身上看到自己曾經的影子,在蕭山身上看到他的影子的時候,她知道她的怨恨,不死不消。
如今,他居然在期待她的原諒?
“師父,這個原諒,難道不更應該由他去向他的妻子去求嗎?他背叛的,不是我。他傷害最深的,也不是我。他的審判,也不該由我來執行。”
“夫人當初在佛祖身上留下怨恨的時候,德霖施主,便注定由夫人來審判。”
“為什麽不是我母親?因為她沒有來得及表達她的怨恨嗎?”
“夫人的母親,並沒有怨恨。”靜己目光和緩地看著蘇問昔,“如今心頭情緒難平的,隻是夫人一個而己。”
蘇問昔愣在那裏:“不可能。我的母親去世的當天,我一直在她身邊。她是流著淚去的。她有多怨恨我父親,我知道。”
靜己輕輕歎了一口氣:“夫人的母親,在佛祖麵前,選擇了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