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王悅,我心悅你
“咳咳,王悅,青青子佩,悠悠我思,這些天,我腦子裏全是你。”
“王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當我的駙馬好不好?”
“王悅,我……心悅你。”
“嗯,就這句了,簡單直接。王悅,我心悅你。”
竹林,湖泊,湖麵平靜如鏡,偶有岸邊紅楓飄落,無聲泛起一圈圈漣漪。
一個約十一二歲的小少女站在小橋上憑欄朝下望,對著湖麵的倒影自言自語,以湖為鏡,選出自認為最美的表情、最動聽的話語。
今天,她要向王悅表白了。
選定了話語,她走下橋,步入竹林。
已經入秋了,竹林裏鋪滿了細痩枯黃的竹葉,猶如一張厚實的地毯,腳下軟綿綿的,那麽的不踏實,仿佛步入雲端。
她微微提起裙角,以免掛上落葉、汙了裙角,一身紅衣,在黃葉和綠竹之間穿梭,輕盈就像一隻著了火的鳳凰。
呯!呯!呯!
一聲聲連環金屬撞擊的聲音越來越大,離王悅越來越近,她的心跳也越來越快。
竹林深處,有個草堂,草堂外頭有個鐵匠鋪,爐火正旺,王悅袒出右肩,揮舞著錘子,光著膀子打鐵。
他正在鑄劍。
結實的上臂肌肉就像臥著兩隻老鼠,隨著鐵錘的敲擊的動作上下起伏,一捶捶落在燒紅的鐵片之上。
王悅出身大晉最古老、顯赫的家族之一——琅琊王氏,隻比她小一天。神童,三歲開蒙,五歲能詩,六歲就操著稚嫩的童音和名士談論玄學,享譽京城,平時讀書累了,以鑄劍為消遣。
真是文能讀書,武能打鐵,文武全才,號稱琅琊王氏的麒麟子,這一代最出眾的小少年。
鐵片越敲越薄,露出鋒芒,錘子也越來越急促,王悅就像他即將鑄成的那把劍,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亂她心曲。
她的一片少女心喲,被他一下下錘得服服帖帖。
她隻覺得心跳和錘子敲擊鐵片一樣快的速度了,要從胸膛裏跳出來,雙手不禁捂住了胸口,強行將心髒摁回去。
王悅終於停止錘擊,拿起手巾搽汗,問,“你找我做什麽?”
看著手巾蹭著他如美玉雕琢的麵龐、上臂如小老鼠般堅實的肌肉……還有腋毛,是的,人若長的好看,連腋毛都是美的,就像湖底搖曳的水草。
她見色起意,饞他的身子,捂著胸口、壓住狂跳的心髒,繼續發癡。
王悅又問:“你想幹什麽?”
當然是想當你的手巾……她咽了咽口水,說出在小橋演練了無數遍的話,“王悅,我心悅你。”
王悅將燒紅的鐵片扔進冷水裏,冷水長嘶,白煙滾滾,從水麵升騰而出,就像一條白色的飛龍,隔在王悅和她之間,切斷了她的視線。
她看不清白煙後麵王悅如琢如磨般美玉的容顏,隻聽見他說道:“公主,你清醒一點。”
“王悅,我心悅你。”她說道:“我知道身為大晉公主,不能決定自己嫁給誰,但我知道自己喜歡誰。這一點,我清醒的很。”
她第三次說道:“王悅,我就是心悅你。”
白煙一直蒸騰不散,王悅的麵容繼續模糊,在白煙後若隱若現,“公主,你醒醒。”
她揮著紅袖,試圖驅散白煙,問,“王悅,你也心悅我嗎?”
王悅卻道:“快醒醒,公主。”
她又氣又急,幹脆衝過去抓住他的手,“喂,你倒是回答我啊!”
“公主?公主!快醒醒!”
該死的白煙終於退散了,眼前卻是一個女人的臉,正是宮中的女官潘美人。
她手中握著的,是潘美人的手,並非王悅。
美人,是大晉宮廷二品女官的官職名稱,並非皇帝的嬪妃,美人通常是皇後身邊的心腹女官。
原來是個夢。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難怪腳下那麽軟、白煙彌漫、王悅總是催促她清醒一點。
兩個月前,她鼓起勇氣,打算向王悅表白,可是王悅突然離開京城,說是回山東琅琊郡老家祭祀去了。
現實和夢境都表白未遂,唉。
她懊惱無比,閉上眼睛,雙腿夾住被子一卷,將自己裹成一隻蠶寶寶,滾到床裏頭去,“潘美人,我還沒睡夠。”
她閉上眼睛,努力追溯表白未遂的美夢,希望能夠延續夢境,聽到王悅的回答——哪怕隻是做夢。
可是潘美人強行揭開被子,將她推醒,“公主快起來,有急事。”
她搶過被子,“除非天塌下來,沒有什麽能擾我清夢。”
讓我睡!讓我睡!我要繼續夢王悅。
潘美人卻道:“公主,天塌下來了——今天早朝,趙王司馬倫逼皇上禪讓,他當了皇帝,廢了皇上皇後,改封太上皇和太後,如今太上皇和太後要被新皇驅出皇宮,關在金墉城了!”
“什麽?”
她立刻清醒了,從床上彈起來,“速速為我更衣。”
她是大晉的清河公主,皇帝司馬衷和皇後羊獻容的女兒,如今帝後皆被廢,關在金墉城,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對清河而言,可不就是天塌下來了麽?
金墉城是大晉都城洛陽西北角的一座城中之城,其實是一座華麗的監獄,凡是被送到金墉城裏的人,沒有人能夠活著走出來。
漢朝末年,天下大亂,魏蜀吳三國鼎立,互相征伐。
最後,司馬家一統天下,歸於大晉。
第一個住進金墉城的囚徒,是魏國第三個皇帝曹芳,死了。
第二個囚徒,是魏國最後一個皇帝曹奐,死了。
第三個囚徒,是晉國太後楊芷,活活餓死了。
十年之後,金墉城迎來第四個囚徒,皇後賈南風。比起活活餓死的婆婆,她死的比較爽快,一杯毒酒了事。
所以,金墉城的故事,可以寫一部叫做《無人生還》的小說。
所有關進城裏的囚徒,都是叱吒風雲的大人物,最後都隻有一具冰冷的屍體運出來。
如今,金墉城要迎來第五個囚徒了,一對夫妻,太上皇司馬衷和太後羊獻容。
樂極生悲,清河公主立刻從少女心事的美夢裏抽離出來,急忙起床,趕往未央宮送別父母,按照金墉城無人生還的記錄,這一次便是永訣了。
新帝司馬倫登基,改年號,大赦天下,為了籠絡人心,司馬倫對大晉宮廷大小人物皆有賞賜,因而人人歡呼,迎接新帝榮登大寶。
深秋,萬物凋零,連菊花都打蔫萎靡挺不住了。
為了營造新帝登基喜慶的景象,宮人在光禿禿的樹枝上掛起彩綢疊成的花朵,見清河公主行至於此,一部分宮人憑著以往的習慣停下手中的活計,站在道邊給她行禮。
但是大部分宮人沒有理會,繼續往樹枝掛各色花朵,太上皇和太後即將送去金墉城,這個小公主自身難保,行什麽禮呢,還是奉承即將搬到皇宮的新帝一家人要緊。
看著這幅百花齊放的熱鬧景象,清河心中秋風蕭瑟,沒有父母的庇護,連普通宮人都如此露骨的輕視她,以後她該在大晉宮廷如何立足?
清河停住腳步。
潘美人催促道:“公主,快一點,去晚了恐怕見不到太上皇和太後了。”
清河搖頭,“我去未央宮能做什麽?無非是一家三口抱著一起哭罷了,哭又不能阻止我父母被關進金墉城。”
潘美人一歎,“公主若不去,這最後一麵都見不到,公主會後悔的。”
新帝迫於各種壓力,還沒有處死太上皇和太後,但金墉城無人生還是一條鐵律,隻要進去,就別想活著出來了。
“誰說是最後一麵?”清河目光一定,“備車,去宰相府。”
潘美人遲疑道:“公主要去找孫丞相求援?沒有用的,逼太上皇禪讓皇位的詔書,就是孫丞相親手所書。”
清河強迫自己扯出一抹笑容,故作輕鬆,“孫丞相是我的曾外祖父,我走親戚而已,不談國事。”
大晉丞相孫秀,是太後羊獻容的外祖父,也就是清河的曾外祖父。
為什麽外祖父要幫著外人廢了外孫女婿和外孫女的帝後之位?
說來話長。
當年先皇後賈南風和太子爭權,孫秀是趙王司馬倫的第一幕僚,孫秀給趙王獻出“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計策。
趙王按照孫秀的計策,先慫恿賈南風殺了太子,玩的一手借刀殺人,然後打著為太子複仇、匡扶正義的名義,發起宮變,將皇後賈南風送到金墉城毒死了,從此權傾朝野,成為攝政藩王。
趙王的第一幕僚孫秀是最大的功臣,位居中書省中書令之職,俗稱宰相。
先皇後賈南風被毒死了,要立新後。
孫秀本想把自家女兒推到皇後的寶座,但是孫秀出身琅琊孫氏,是寒門,門第太低,別說宗室和官員反對了,就連民間也恥笑孫秀癡心妄想。
大晉的皇後必須出自士族。暴發戶的女兒是不可能得到天下人認同的,沒有資格母儀天下。
幸好,孫秀有個嫁入大晉最顯赫、古老的士族家族之一——泰山羊氏的女兒孫氏,孫氏生有一女,名為羊獻容,賢良淑德的性格,傾國傾城之色。
泰山羊氏的門第無懈可擊,大晉開國元勳羊祜就是泰山羊氏,此外,羊祜的姐姐羊徽瑜還是晉世宗皇帝司馬師的景獻皇後。
羊獻容在孫秀這個外祖父的力保下由此成為繼後,她是泰山羊氏繼羊徽瑜以來的第二個皇後,出身足夠母儀天下,並生下一女,這就是清河公主。
趙王司馬倫當夠了攝政藩王,膨脹了,幹脆廢了帝後,自己當皇帝。
天下政令皆出自中書省,身為中書令的宰相孫秀,親手起草了退位詔書,逼外孫女婿皇帝將皇位禪讓給趙王司馬倫,退位讓賢。
清河公主駕到宰相府,孫秀先行國禮,拜見公主。
隨後清河對孫秀行了家禮,晉朝承接漢朝的禮儀,皆是脫鞋跽坐。
孫秀請她坐在東麵尊位一張獨塌上,榻上鋪著狐皮製作的暖席,清河跪坐在塌上。
孫秀坐在清河的下首獨塌上。他寒門出身,備受官場歧視——晉朝承接魏朝,實行九品中正製,將人才分為九品,配以官職。若不是士族出身,基本不會評為上品,所以,晉朝官場,基本上是“上品無寒士,下品無士族”的局麵,高官幾乎被士族壟斷。
孫秀從寒族到丞相,一生殺伐決斷,士族對孫秀恨之入骨,暗地罵他是大晉第一奸臣,卻也無可奈何。他雖跽坐在清河下首,但威儀的氣質將坐在尊位的公主壓製住了。
清河身為公主,倒有些像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
“公主尊駕來此,所為何事?” 孫秀明知故問,好像今天早朝的廢帝詔書和他無關。
清河也裝作若無其事,真是來走親戚串門的,身為公主,從小受到的基礎教育就是越是困境,就越要會裝,天塌下來,也要保持皇家的體麵。
清河說道:“最近嵇博士給我講前朝的曆史,說魏武帝曹操設銅雀台,招攬天下美人,其中有一個歌姬,唱歌特別好聽,就是脾氣暴躁,經常給曹操臉色看,借故不肯獻歌。曹操覺得沒麵子,很討厭歌姬,但是無可奈何,因為銅雀台上,沒有誰比她唱歌更好聽。”
“曹操隻能先忍受歌姬的狂妄,找了一百個歌姬,命她們好生訓練唱歌的技藝,終於有一個人脫穎而出,唱的和歌姬一樣好聽了。曹操重賞此人,同時下令將壞脾氣的歌姬斬首處死。”
清河露骨的暗示,孫秀就是“歌姬”,當今皇上司馬倫就是“曹操”。司馬倫把你的外孫女和外孫女婿廢了,分明是不給你麵子啊,司馬倫或許已經找到取代孫秀的人才了。
聽著重外孫女用尚且稚嫩的聲音講述前朝曆史,孫秀終於抬頭正眼看清河了,好像第一次認識她似的,上下打量了好一會,才說道:
“公主是在挑撥我和皇上的君臣之誼。若不是皇上器重,我還是琅琊寒門一個普通文士,做夢都想不到會當大晉宰相,我的外孫女也無法成為太後,公主更是連出生都無可能,這樣的讒言我就當沒聽見,公主請回。”
孫相國居然一開口就把清河趕出宰相府了。
清河屁股下的暖席都沒有坐熱呢。
清河也不過多糾纏去乞求孫秀救她父母,立刻起駕回宮,趕著和父母道別。
但剛到到了宮門口,新帝司馬倫就命人把她帶到長樂宮訓話。
新帝剛開始還能保持麵子情,和氣的問她:“公主今日和孫丞相聊了些什麽?”
清河支支吾吾,不敢直視新帝的目光,一副心虛害怕的小模樣。
直到新帝沒了耐心,右手一拍禦案,“快說!你也想搬到金墉城嗎?”
清河雙手絞著腰間的環佩,聲音顫抖,“我求孫丞相勸說皇上,莫要把太上皇和太後送到金墉城。孫丞相說……他說……事已至此,他無能為力。”
新帝不信,“就這些?你若敢隱瞞——”
“我說!”清河急忙說道:“孫丞相還說,我為何不是男兒身,倘若我是個男孩。”
新帝追問:“然後呢?”
清河搖頭,“沒有然後了,他隻說‘倘若我是個男孩’,就要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