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三廢
王戎聽了, 心中很是難過。
王戎親自送別了嵇康和嵇邵父子兩代人,父子皆是為了各自信仰而死, 命運驚人的相似。
連一個癡呆都曉得懷戀嵇侍中,可見嵇侍中這些年來對皇帝無微不至的照顧, 若是太平盛世, 倒也尋常, 但在亂世, 身為士族臣子,大多以自保和家族利益為上。
嵇侍中對白癡皇帝的好,遠遠不是“忠君”二字所能包涵的, 如師如父,如臣如友, 保護白癡皇帝是他的信仰。
王戎和嵇侍中的父親嵇康是一輩人, 都是竹林七賢,當年嵇康被白癡皇帝的祖父司馬昭斬於馬市的時候,嵇侍中隻有七歲,淪為孤兒,又緊接著看著魏國滅亡。
那些過往的恩怨,殺父之仇、滅國之恨, 都漸漸淡去了。
王戎在馬市親眼目睹嵇康之死,幾十年後,白發人送黑發人, 隔著一扇門, 聽著好朋友的兒子嵇侍中執劍而立, 為保護司馬昭的孫子而戰死。
或許,這就是造物弄人吧。
王戎提筆,畫了一幅嵇侍中的小相,寥寥幾筆,就勾勒出鶴立雞群的味道,飄然若仙。
王戎的畫立刻引起了皇帝的注意,皇帝指著畫像,“是嵇侍中……他死了嗎?”
王戎在畫像上添了幾筆雲彩,畫中的嵇侍中像是乘風歸去,解釋道:“嵇侍中升天了,踩著七彩祥雲去了很遠的地方,人和季節一樣,生老病死,季節春夏秋冬,四季更替,嵇侍中永遠不會死,他會名垂千古的。”
皇帝不解,“很遠的地方……是那裏?”
王戎哄孩子似的哄皇帝,“那個地方沒有戰爭、沒有離別、沒有痛苦、和喜歡的人在一起,直至永恒。”
皇帝的臉色這才有所放鬆,“聽起來很不錯,我呢,我將來也會去這個地方嗎?我想嵇侍中了。”
王戎點頭,“那當然了,皇上和嵇侍中都是好孩子,隻有好孩子和幹淨的孩子才能去那個地方——所以殿下趕緊把衣服脫了洗個澡,這樣將來才會去那個地方見到嵇侍中。”
皇帝終於放下戒備,主動張開雙臂,任由王戎給他解衣。
王戎脫下帶血的袍服,皇帝說道:“嵇侍中血,不要洗去,留著它,就像嵇侍中還陪著我。”
王戎把衣服疊好,“這是自然。”
皇帝泡在浴桶裏,王戎把衣服放在他視線所能看到的地方。這個澡才順利洗完。
西台長安。
河間王司馬顒成功救駕,還順便攻打鄴城,把皇太弟司馬穎一起俘虜了,抓到長安,以企圖弑君為由,廢了司馬穎皇太弟的儲君之位,並將他下了大獄。
司馬穎的人生,就像過山車的起起伏伏,兩次勤王,七裏澗之戰慘敗,卻因圍城而贏得了最後的勝利,逼長沙王司馬乂棄城投降。
終於獲得皇太弟的儲位,才三個月,就因去藩地鄴城平亂,被東海王司馬越抓住空子,挾持皇帝占領了洛陽,召集了十幾萬軍隊討伐他。
司馬穎以為自己要敗了,背水一戰,卻在蕩陰之戰大獲全勝。
樹立信心後,本以為離皇位隻差一步,暗地殺了皇帝就登基,卻被皇叔河間王司馬顒擊敗了,從皇太弟淪為階下囚。
人生幾次大起大落,皆出乎意外,司馬穎也是服氣,造物弄人,把人當猴耍。
司馬穎下了大獄,王戎不會放過他,他要為嵇侍中複仇。
司馬穎隔著鐵柵欄和王戎對視,“你是來殺我的吧。”
王戎道:“我一把年紀,什麽恩恩怨怨都看淡了,本不想參與其中,但是……你不該殺嵇侍中。你應該知道我和嵇侍中父親嵇康的關係。”
人生幾次大起大落,司馬穎被命運收拾得服服帖帖,這時候也懶得狡辯說什麽不得已之類的屁話,道:“我不殺他,我就無法登基,那個儲君不想當皇帝?換成是你,你也會這麽做。”
王戎道:“當年妖後賈南風當政時,她的外甥賈謐把持朝政,賈謐和湣懷太子下棋,兩人起了爭執,是你不懼賈謐和賈南風的權勢,挺身而出,訓斥賈謐對儲君無禮,結果,你被賈南風記恨,貶出洛陽,被迫去了藩地鄴城,那時候朝中都讚你不懼權力的氣節,說你是藩王中最賢能的一個。”
王戎很是感歎,“萬萬沒有想到,你一旦得到了權勢,對皇室蠻橫無禮,甚至敢弑君,你的惡行居然比當年的妖後賈南風和奸臣賈謐還要可惡,賈南風雖然把持朝政,但卻不像你這樣毫無底線,無視規則,把國家弄得亂七八槽!”
司馬穎哈哈大笑,“你居然懷戀起那個牝雞司晨的妖後?一個女人而已,居然妄想把持朝政。這天下是司馬家的天下,不姓賈!”
王戎怒道:“起碼賈南風當政時,國泰民安,天下大體是太平的。睜大你的狗眼看看這個混亂無序的世道吧!你們司馬家一百多個男人加起來都不如賈南風這個妖後的政績!你還有臉鄙視她!”
“你甚至為了借匈奴人的兵馬,封了劉淵為大單於,一統匈奴五部,你的腦子被驢踢了嗎?如今劉淵拿著你的冊封詔書四處征兵,短短一個月就集結十幾萬軍隊,馬上匈奴就要獨立了,大晉如今分崩離析,自相殘殺,這天下恐怕就要改姓‘劉’了!”
司馬穎一聽,頓時大驚失色,“不是我,我沒有,我才不會這麽傻,曹操分匈奴為五部,就是為了分化他們,我隻是為了借兵,封劉淵為北部單於而已,並沒有封他大單於。”
其實王戎也懷疑大單於的真實性,但是,現在司馬穎不承認也晚了,劉淵已經成了氣候,司馬家忙於內訌,無暇壓製匈奴,隻能坐視其強大。
王戎怒道:“非我族類,必有異心,你根本連北部單於都不該封!將來匈奴人若打進來,就你這個廢物埋下的禍根!你就是大晉、是司馬家的罪人!你親手葬送了司馬家的江山!”
司馬穎頓時絕望了,“你要殺便殺,為嵇侍中複仇而已,不必找那麽多借口。”
王戎道:“我就是讓你帶著負罪感死去,你這種隻有自己,不顧大局的藩王死了,到了地下也愧對司馬家的先人。”
王戎大手一揮,“動手。”
獄卒拿出一根繩索,勒死了司馬穎,年僅二十八歲。
王戎看著漸漸放棄掙紮的司馬穎咽氣,心下沉重,並沒有為嵇侍中複仇的快感,天下將亡,死去和活著,似乎差別不大。
但願真的有仙界,嵇侍中這樣純粹的人,死後肯定登仙吧。
司馬穎死後,無人為他收屍,似乎要暴屍街頭。
最後,是心腹盧誌身穿喪服,為舊主司馬穎送葬,他出身範陽盧氏,也是名門士族,隻是不如琅琊王氏這般顯赫。
王戎沒有動盧誌,他曉得盧誌是封主公的命令行事,王戎是個有原則,守規矩的人,他隻誅首惡,不殺屬下。
盧誌挺身而出,為舊主服喪,倒是令目前的霸主河間王司馬顒刮目相看,很是欣賞,容許他為司馬穎辦喪事,並且給予諸多賞賜。
但是,盧誌痛恨河間王害死了舊主司馬穎——他和王戎這種老派士族一樣的價值觀,他並沒有去恨弄死司馬穎的王戎,而是把複仇的目標盯在罪魁禍首河間王司馬顒身上,這才是導致司馬穎之死的主要原因。
盧誌放棄了賞賜和河間王給予的官職,離開長安,轉為投靠了東海王司馬越!
敵人的敵人就是盟友。
蕩陰之戰,盧誌和挾天子禦駕親征的東海王是對手,和皇太弟司馬穎一起背水一戰,把東海王打得落花流水,可是司馬穎被河間王弄死之後,盧誌立刻成為東海王賬下的謀士,真是魔幻的現實啊。
盧誌的目標很簡單——為司馬穎複仇,殺了河間王!
在西台長安的河間王司馬顒廢殺了皇太弟還不夠,一紙詔令,下到了東台洛陽:廢掉皇後羊獻容。
為什麽要廢羊獻容?
說來也是可笑,因為西台和東台這兩個都城,西台有皇帝,東台有羊皇後,都是名義上的最高君主。
西台長安因擁有傀儡皇帝,是控製東台的狀態,河間王司馬顒為了顯示西台的控製力,表現對東台的絕對掌控,就先拿東台地位最高的皇後“試刀”,殺雞儆猴,不對,是殺羊儆猴。
你們看,我連皇後都說廢就廢,你們都得聽我的。
羊獻容就這樣第三次被廢,被送進金墉城圈禁起來了。
收到廢後詔書的這一天,王悅千裏迢迢將嵇侍中的遺體運到洛陽城,萬人空巷,齊送嵇侍中,哭聲震天,為鶴立雞群的嵇侍中惋惜。
清河忍痛從留守洛陽的士族裏中挑選了一百二十個才學出眾、相貌清秀的未婚少年郎,組成了挽郎團。
挽郎們身穿白色喪服,簇擁著嵇侍中的棺材,一邊行走舞蹈,一邊齊唱挽歌。這兩首詩歌都是從嵇侍中的父親嵇康的四言詩中挑選出來的,哀而不傷。
“淡淡流水。淪胥而逝。泛泛柏舟。載浮載滯。微嘯清風。鼓檝容裔。放棹投竿。優遊卒歲。”
“泆泆白雲。順風而回。淵淵綠水。盈坎而頹。乘流遠逝。自躬蘭隈。杖策答諸。納之素懷。長嘯清原。惟以告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