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家書
王悅痛恨王澄殺八千俘虜的惡行, 但是從未想過殺了他。在他的認知中, 族人,尤其是王澄還是三族之內的近親, 政治觀點可以不一樣,但是殺死對方,他是萬萬沒有想過的。
殘殺同族,按照族規,是要被逐出家門的。
看著一臉震驚的侄兒,王敦說道:“王澄名聲已經壞透了,一顆老鼠屎壞一鍋粥,我不是殘殺同族,我是為了清理門戶,不管你同不同意,我必定會殺王澄。”
王敦性格以倔強聞名,他認定的事情,肯定會義無反顧的做下去。當年大晉首富石崇在金穀園設酒宴,石崇有勸酒的惡習, 命婢女在旁邊勸酒,若客人不喝, 石崇就命人砍了勸酒婢女的頭, 在座的客人沒有不喝的, 唯有王敦, 任由石崇連砍三個婢女, 說不喝就是不喝。
王敦說要殺王澄, 王澄肯定會喪生他手。
王悅趕緊回去,和曹淑他們商議對策,眾人聽說王敦要殺王澄,王敦的性格,整個洛陽城無人不知,眾人都確定王敦肯定會動手。
曹淑麵有憂色,“王澄以前在洛陽的時候,並沒有如此昏聵殘暴,算是個賢德之人。到了荊州,天高皇帝遠,無拘無束——如今大晉都亡國了,他肆無忌憚,在荊州當土皇帝,一個人說了算,權力腐蝕人心啊。可能在他眼裏,人命和名聲都無所謂了,一切都由他掌控。這樣的王澄,還能夠被我們說服,去投靠江南盟主、屈居人下嗎?”
來的時候,大家都覺得荊州是避風港,真的來了,才發現此王澄已非彼王澄,習慣搞□□的王澄未必願意依附任何一方勢力。
這裏不是避風港,很可能是個陷阱。
荀灌說道:“我們進城容易,出城難了。”
郗鑒說道:“我借口逛荊州城,出去試一試。”
郗鑒說走就走,但是沒能走出去,被幕僚攔回來了,說外頭有巴蜀流民鬧事,為了保證各位貴客的安全,都待在刺史府裏,不要出去。
眾人等同被軟禁在刺史府。
次日中午,王澄終於酒醒了,剛剛起床,就又設了宴會款待這群逃難的親戚。
由於長期酗酒,王澄的眼睛和鼻頭都泛紅,王澄完全把酒當水喝,自斟自飲,一會懷念洛陽的舊時光,一會哭他死了全家的大哥王衍。瘋瘋癲癲的,腦子不正常。
王澄喝到興奮時,幹脆抽劍在席間跳起了劍舞,還邀請王敦王悅一起跳,以顯示收複山河,光複大晉之意。
琅琊王氏老中青三代人齊舞,寒光陣陣。
席間,王敦幾次都想乘機在舞蹈中殺了王澄,可是想到王澄一死,他的手下會立刻殺了所有人,隻能忍住。
劍舞過後,王澄舉杯,邀大家同飲。
王悅遞上一封信,說道:“我們已經叨擾堂叔一天了,母親著急和家人團聚,侄兒給父親寫了一封家書,要父親派人來接我們去建業,還請堂叔代為轉交。”
王澄接過家書,放在一旁,並沒有立刻吩咐手下去建業送信,說道:“急什麽?侄兒和堂弟遠道而來投奔,我這個族人要好好招待,荊州之地富庶,尚有幾處可賞玩的風景,等那天我閑下來了,就帶著你們去好好玩一玩。”
王悅笑道:“我們不著急,這一路舟車勞頓,我們也需要好好休息,承蒙堂叔熱情款待,我們就多住幾日——隻是父親尚不知我們母子已經安全南渡,在堂叔的羽翼保護之下了,父親一定很著急我們的消息,日夜揪心不已。身為人子,讓父親擔憂牽掛,便是不孝,還請堂叔將家書轉交給父親,先給他報個平安。”
王悅提出孝道,王澄不好拒絕,遂把家書交給幕僚,“你去安排快馬送信到建業紀丘子手中,就說他的妻女還有堂弟王敦皆在荊州做客,要他勿用掛念。”
這話看似溫情脈脈,其實是要挾之意,意思是說你老婆孩子還有兄弟都在我手裏,你看著辦吧!
王敦心中暗罵:這個王八蛋,等我們安全了,一定先殺了你。
表麵賓主盡歡,內心互相算計。
宴會結束後,王悅去看病重的“表妹”清河。
清河腦袋上好幾個穴位都紮著針,像一個銀刺蝟,又在昏睡中。
荊州本地的名醫,語言不通,不過幸好大夫都是識字的,曹淑在紙上寫道:“我外甥女病情如何了?”
大夫寫道:“傷了腦子,氣脈不通,要每天服用湯藥,再配合針灸治療。多多休息,不要刺激她,心態平和。”
大夫拔針,王悅親自送大夫出門,還格外偷偷塞了片金葉子給大夫。
王悅深受摳門戎的影響,曉得金錢的力量,昨天大夫第一次給清河看病的時候,他就避著刺史府的看守,給了大夫一片金葉子,今天照樣給。
語言無法溝通,金子是通用的。
大夫將金葉子藏進袖子裏,匆匆走了。
王悅進屋,看了大夫的醫囑,說道:“王澄變了的事情不要告訴她,以免她多思。”
曹淑歎道:“才出虎穴,又入狼窩。清河知道後肯定又憂心不已,她並非坐以待斃之人,一定會想法子脫身,又要傷腦筋了。我知道的,不會告訴她,就說一切安好,因荊州城外流民太多了,此時不便出城,等你父親派人來接時,我們再去建業。”
王悅喝多了,口渴難耐,走到案幾邊自斟自飲,曹淑捂著鼻子,“好大的酒氣,坐遠點,別熏著清河。”
王悅自覺端著茶壺走開,“王澄非要我喝,我就陪了幾杯……”王悅將酒宴上家書和母親說了。
曹淑聽兒子說家書已經往建業送達,居然比剛才放輕鬆了,“你父親聰明的很,家書傳到他手裏,他知道該怎麽做,一定會想法子把我們救出去的。”
王悅卻沒有母親那麽樂觀,“建業有雷姨娘,還有三個弟弟,父親並不差一個兒子。父親不是那種會被妻兒要挾住的人。”
曹淑有自知之明,曉得丈夫王導並不怎麽在乎她這個妻子,但是唯一的嫡子王悅對丈夫而言,三個庶子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他。
曹淑笑道:“你就是從小被父親給慣壞了,天下當兒子的那個不對是父親俯首帖耳,一點都不敢違背?你倒好,你和他下棋,非把他打的落花流水,一點都不顧忌他這個當爹的麵子。他一點都不生氣,還笑著提醒你,說‘你應該還記得我們是什麽關係吧’,他想要你給個台階,算和局,你不聽他的,繼續下棋,逼得他棄子認輸才罷。在他眼裏,你這個嫡長子最重要。”
王導對王悅當爹一樣寵著養,真是掌上明珠,從不用父親的威嚴壓兒子,但是王悅因母親和父親之間冷淡的關係,天然同情母親,而疏遠父親。
所以,曹淑提起父子之間溫情往事,並沒有打動王悅。
王悅淡淡道:“且看父親收到家書後如何應對吧。王澄變了,誰知父親變了沒有?”
王澄以前可不敢把族人軟禁在家裏當籌碼。
此言一出,連曹淑也開始自我懷疑,王導會變嗎?
一路逃難,見慣各種爾虞我詐,反目成仇,如今困在荊州,曹淑對人性也不敢樂觀了。
荊州到建業,順著長江走水路即可,日夜兼程的話,王澄說信使差不多十天能帶來王導的回信,要客人們安心在荊州遊山玩水。
眾人那有心情玩樂?不過是配合王澄演戲罷了。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大夫每天三次給清河針灸治療,清河精神每天都在轉好,不像以前那種動不動就頭疼欲裂,精神萎靡不振。
這一天,眾人去遊羊祜山。曹淑借口婦人家不好拋頭露麵,一人在府裏陪著清河(荀灌一直以男子身份示人,目前自稱是曹淑的外甥曹猛……)。
曹淑看著大夫給清河施針,治療結束之後,曹淑又偷偷塞金葉子,用剛剛學到的荊州話說道:“辛苦大夫了。”
大夫一聽,很是驚訝,這個洛陽來的貴婦人居然學蠻夷之地的語言。
曹淑一笑,提筆寫道:“就會這一句,是府裏的管事教的。”
大夫施了一禮,袖著金葉子告辭。
丫鬟將熬好的藥端過來,曹淑用手腕試了試溫度,放到可以入口了,才喂給清河。
清河忙道:“我有手有腳的,不用勞煩夫人。”
曹淑心疼女兒,受了那麽多的苦,腦子至今還未康複,她從未盡到當母親的義務,如今正好乘著這個機會補償,說道:“我願意,聽話,把藥喝了。”
清河看著黑黑的藥汁皺眉頭,“夫人一勺勺的喂,喝得慢,我自己抱著藥盞一飲而盡,來個痛快的。一天喝六次藥,把藥當飯吃,我呼吸都是藥味。”
曹淑隻得把藥碗給她,清河喝完,給她嘴裏塞一塊糖解苦味。
清河含著糖,“也不曉得母後現在怎樣了。”
荊州偏遠,閉目塞聽,此時曹淑他們還不曉得羊獻容已經成為漢國的中山王妃。
曹淑說道:“劉曜說話算數,你母親性命無憂,其他的,等我們到了建業安頓下來,再派人潛去漢國平陽慢慢打聽。”
清河嚼著糖,突然左邊太陽穴一抽一抽的,像是被斧頭砍了一刀,半邊臉都疼僵了。
曹淑忙道:“又頭疼了?我去把大夫叫來。”
清河疼得冷汗直冒,不想要曹淑擔心,生生忍住了,“不打緊,過陣子就好。”
曹淑看著清河一滴滴冷汗,那裏舍得?連忙叫丫鬟去把大夫找來。
可是不知為何,可能是丫鬟偷懶,沒在外頭伺候,曹淑叫了好幾聲,都沒有人應答。
大夫就住在前麵的院子,隨時待命。
沒有丫鬟傳話,曹淑沒得辦法,隻能親自去前院請大夫。
清河頭疼欲裂,緊緊抱著床柱子,手背的青筋都一根根凸出來了,她恨不得用頭撞柱來止痛。
正痛的天昏地暗時,吱呀一聲,門開了。
清河覺得納悶,從之前幾次傳大夫的經驗來看,從這裏到前院往返起碼一炷香時間,曹淑前腳剛出門,怎麽後腳大夫就來了?
清河定睛一看,來者不是大夫,也不是曹淑,卻是此時應該在羊祜山和王悅他們一起遊玩的荊州刺史王澄!
清河一驚,連忙下床行禮,“晚輩曹華,見過王大人。”
王澄說道:“抬起頭來。”
清河緩緩抬頭。
王澄向她一拜,“荊州刺史王澄,拜見清河公主。公主殿下,如今大晉滅國,山河破碎,中原大地群雄並起,短短兩個月,就建了五個行台,立了四個皇太子。這還不算江南盟主司馬睿。”
“微臣是大晉冊封的荊州刺史,自然隻能聽大晉的,這些行台、太子、還有所謂盟主都是自封的,微臣隻忠於大晉,微臣並不會把他們放在眼裏。大晉雖滅,但清河公主乃是先帝唯一嫡出血脈,血統純正,是那四個皇太子不能比的,微臣願效忠公主殿下,建立荊州行台,請公主下詔書,號令天下軍隊匯聚荊州,一起北上勤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