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伏魂
羊獻容一直和清河保持通信來往, 每一次都是流水賬似的講生活日常,她大半輩子都在宮廷生活,隻是大晉宮廷跌宕起伏, 每天都在刀尖上跳舞。在趙國就開始平淡如水, 無波無瀾。
劉曜把她保護的很好, 一個漢人女子當著匈奴人的皇後, 居然並不艱難,劉曜的朝廷一半官員都是漢人。和大晉推崇玄學不同,劉曜一直在趙國推行儒學——因為儒學學起來最簡單, 長安城裏建有太學, 漢人和匈奴交雜期間,民族通過文化進行融合,頗見成效。
王悅深受劉曜的影響, 在自己興辦的學堂也以儒學為主。剛好學生桓溫的家族淵源也是儒學,給王悅添了一把力,桓溫將家裏私藏儒學典籍拿出來傳抄,起過於玄幻高深、需要悟性和天分的玄學, 儒學相對務實,容易理解, 在平民和庶民階層漸漸推廣起來。
如果非說羊獻容在趙國為後有什麽波折的話, 那就是蘇峻之亂結束之後傳到大晉的一件事。
劉曜問羊獻容, “我比司馬家那個前夫如何?”
羊獻容說道:“陛下是開創千古基業的明主, 他是亡國之君, 連妻女都不得保護, 時常被凡夫俗子所辱,我屢次都想一死了之,何嚐想到有今天?我出身士族高門,覺得世間男子都一樣,自從嫁給陛下,才知天下真的有大丈夫。”
羊獻容這些話傳到到長江以南的大晉,掀起轟然大波,大晉許多人紛紛譴責羊獻容天生涼薄,不知廉恥,為了討好現在的丈夫詆毀前夫。
其實羊獻容說的也沒錯,她當大晉皇後時五廢五立,女兒清河公主在永嘉之亂時失蹤,一度被販賣為奴婢,試問曆朝曆代那個公主有清河這麽慘?
和流言一起到江南的,就有羊獻容的書信,羊獻容說她並沒有說這些話,是後趙皇帝石勒為了激化前趙匈奴和漢人的矛盾而故意造謠,說的就像真的一樣。
這種流言劉曜迫於匈奴貴族的壓力,不能公然否認,所以帝後都隻能閉口默認,等將來掃平後趙,再來平息此事。
大晉和後趙一直沒有建交,清河和羊獻容的通信屬於私通外國,為了避免麻煩,每一次通信都是閱後即焚,清河將母親的解釋扔進火盆裏毀屍滅跡,歎道:“縱使像劉曜這樣強勢的雄主,也不並不能為所欲為。”
皇帝不好當,且劉曜堅持封羊獻容為後,封羊獻容所生的兒子為太子,已經有很多保守的匈奴貴族對他不滿,他也不好做,各有各的難處。
王悅一語中的,“後趙石勒捏造這誅心的謠言,恐怕是蘇峻之亂時,劉曜出兵圍趙救晉的緣故。但是石勒幾乎要拿下兗州了,劉曜出兵,他隻能班師回朝去布防,郗鑒得以分兵來渡江勤王。他回去之後,劉曜隨便打一打就走了,此時大晉蘇峻之亂已經結束,估計石勒回過神來,覺得這一切不可能是巧合,大晉和前趙恐怕有陰謀。你是羊皇後的女兒,石勒猜測你從中牽線,要劉曜出兵解圍,所以故意捏造這種惡毒的謠言,除了挑撥前趙匈奴和漢人的矛盾,還有讓你難堪的意思。”
羊獻容被罵,自然會影響清河的名譽,當年以羊獻容在趙國封後,她差點被廢了公主之位,是王悅慷慨陳詞,舌戰群臣,保留了羊獻容大晉皇後和清河的公主尊號。
清河說道,“我無所謂,大門一關,聽不到那些閑言碎語。”
羊獻容在信中從來不提她最近身體不好,經常生病的事情,所以清河收到信後猶如當頭一棒,一時難以接受——若不是到了訣別最後一刻,絕對不會要她去長安的。
前朝都城,長安,皇宮,弘訓宮。
清河王悅趕到宮裏時,潘美人已經開始將辦喪事的東西都拿出來,抱著最後的希望“衝一衝”。
潘美人從衣箱裏翻出一件半舊的襦裙,“就用這件,這是清河公主送的,皇後時常穿著,即使被勾魂使者勾去了魂魄,見到這件衣服,恐怕能夠召回來。”
“美人,那兩位客人來了。”
潘美人連忙放下衣服,跑去寢宮,清河坐在病榻邊,看著昏迷的母親默默垂淚。
王悅站在清河身後,也看著羊獻容。
劉曜半跪在塌邊,捂著羊獻容總是微涼的手。
潘美人走過去,清河就像小時候那樣撲到潘美人的懷裏,哭出了聲。
潘美人也像安撫小時候的清河,輕輕拍著她的背,“你來了就好,皇後清醒時還擔心見不到你最後一麵,留下遺憾,現在不用擔心了,能在她最愛的人陪伴下去世。”
潘美人早就看淡了生死,“我和曹淑打過賭,看誰活的長,輸得那個每人要賠十萬貫,皇後說她要加入,這次重病,纏綿病榻多日,她準備了兩個十萬貫,都給了我,要我捎給曹淑一份。她經常說,此生她沒有什麽遺憾,若能夠在死前再見到你,就是錦上添花。”
清河哭得更大聲了,在潘美人麵前變成了任性的孩子,“我不讓她死,她若死了,我就是個沒爹沒娘的人,我不答應。”
以前雖然母女分隔兩地,但是清河有母親,心境自然不不一樣,有底氣,曉得無論遇到什麽事情,她還有個娘可以依靠。
清河極重親情,以前白癡皇帝死時,雖然因父親失智,讓她小小年紀就被迫學著宴會投/毒殺人,承擔起家族重任,反過來保護父母,但是父親始終是她可以遮風避雨的屋頂,白癡皇帝在別人眼裏隻是大晉皇帝之一,但在清河眼裏,他就是唯一的父親,從此那片屋頂沒有了,母女兩個陷入了更大的危機。
後來和王悅重逢成親,清河有了新屋頂,但羊獻容一死,就像在心裏掏了無法彌補的洞。
曾經被父母好好疼愛的孩子,無論是否結婚、多大年齡,失去父母後,都是孤兒。
清河生在亂世,長在亂世,卻從來不缺愛,人在長大,愛她的人注定一個個離去。
清河在潘美人懷裏痛快哭泣,把潘美人大半個肩膀都哭濕了。
昏迷的羊獻容在一片混沌的夢中,她感覺自己一直在下墜,沒有終點的下墜,混沌驀地出現哭聲,這哭聲從遠到近,從小到大,就像一炳利劍,劈開了無邊無際的混沌,強行撕扯出來。
羊獻容緩緩睜開眼睛,先是出現無數個光圈,瞳孔漸漸焦距,看著一個熟悉的背影的背對著她,縮在潘美人懷裏哭,潘美人低聲安撫著她。
劉曜握著她的手,半跪在塌邊,腦袋靠在床上打瞌睡,他瘦了,眼圈青黑,應是熬了好幾夜沒睡。
隻有一個人發現她醒了,那就是親生兒子王悅。
王悅正要叫清河,羊獻容在枕頭上搖搖頭,嘴唇微啟,對他說著什麽。
王悅俯下身,將耳朵送過去。
羊獻容氣若遊絲,“不……不要告訴她,永遠。不要讓她受到第二次失去母親的痛苦。”意思就是不要清河曹淑才是她親生母親的事情。
王悅說道:“好,我發誓。”
這時潘美人看到了羊獻容醒來,連忙把清河推到她的懷裏,“皇後,她來了,帶著女婿一起來的。佳兒佳婦,多好的一對。”
疲倦之極的劉曜被這陣動靜弄醒了,見到羊獻容睜開眼睛,連忙把早就備好的參湯拿來,要喂給她,還有些委屈的說道:“你都昏迷三天三夜,清河來了你才肯醒。”
羊獻容此時連吞咽口困難,自覺大限已到,又不好傷害劉曜,說道:“你放著,我待會再喝。”
劉曜乖乖放下陶碗。
清河一見此物,就曉得是自己親手燒出來的陶器,“母親一直在用這些陶器啊。”
羊獻容想要伸手摸女兒的臉,卻無力動手,潘美人最了解她,就將她的手從被子拿出來,貼在清河臉頰上。
清河的臉哭得潮濕,還有些黏手。
羊獻容用盡全力捏了捏清河的臉頰,“我的女兒,每個人都有這麽一天,我這一生,無怨無悔,愛過恨過,落魄過,榮耀過,我從不後悔自己的選擇。當你的母親,是我一生最快樂的事。”
這時連潘美人都忍不住落淚,她聽出羊獻容的話中話,是對當年換女成鳳之事的交代,她愛清河,清河就是她的女兒,換了之後,就不換回來了,清河永遠都是她的女兒。
羊獻容對潘美人說道:“我走之後,你一個人在這裏會寂寞,你把清河視為己出,挖心掏肺的對她好,她是個曉得感恩的好孩子。你跟她去大晉,和曹姐姐一起頤養天年,比誰活的長,看誰是十萬貫賭約的最後贏家。以曹姐姐的性格,你的晚年一定很熱鬧,我們三個好朋友,我先走一步,你以後和曹姐姐作伴。”
最後,羊獻容側頭看著枕邊的劉曜,“來世……早點娶我。不要讓我……等太久。”
聽到此語,劉曜這個鐵骨錚錚的漢子也受不了,埋在羊獻容的枕頭邊落淚。
羊獻容交代後事,耗盡所有了力氣,腦袋往劉曜這邊一歪,緊貼在清河臉頰的手也鬆了,直直的砸在被子上,傾世紅顏,玉殞香消。
清河撫屍大哭。
王悅在一旁勸慰。
潘美人忍痛出去安排葬禮各項繁瑣的事宜,好好送羊獻容最後一程。
劉曜接受不了現實,他衝去寢宮,從潘美人手裏搶去羊獻容經常穿的那件衣裙,順著準備好的梯子爬到屋頂,麵朝北方揮舞著舊衣,開始伏魂儀式,大呼道:“魂兮,歸來!魂兮,歸來!”
伏魂儀式在魏晉風行,據說人在剛咽氣時,魂魄還沒走遠,用舊衣招魂,可能死而複生。
劉曜站在北麵屋簷上,舉著衣服從中午召到日落,再到滿目星辰,芳魂一去不複還,獨愴然而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