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一入宮門
公子王孫逐後塵,綠珠垂淚滴羅巾。
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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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郊《贈婢詩》
內務府在紫禁城外的別院,原不過是處寬敞的四合院。待芝蘭和銀月趕到時,別院門口已熙熙攘攘地停了五六輛騾車。阿布鼐今日不得空,未能親送,姐妹倆反倒輕鬆了,下了車,並不急於入院,四下張望起來。隻見,探下騾車的皆是年齡相仿的包衣女子,年歲稍長的約摸十六七歲,年紀較輕的莫過十三四歲,有的甚至還掛著淚珠子。
“哎,芝兒姐姐,你瞧瞧,這兒就沒一個露笑臉的人。”銀月嘟著嘴埋怨道。
“噓,銀月,這兒可有宮中的嬤嬤和安達,切不可胡言亂語。以後啊……說話可得小心。”芝兒低聲道。銀月攬住芝蘭的臂彎,點點頭。
“要來的終究要來,與其哭喪著臉,倒不如笑著應對。”芝蘭握住銀月的手,淺笑說道。恩……銀月更著力地點點頭。
“芝兒--”應聲望去,院牆一角停著輛馬車,沈婉正在車外,搖著手帕召喚。芝蘭一陣驚喜,礙於禮數不得奔跑,卻是牽著銀月,踏著風般迎到沈婉跟前的。
“婉兒姐姐……”近了,芝蘭才發覺容若站在一側的牆角邊,心下不妙,原是太歡喜,竟未顧上銀月,隻得萬分抱歉地緊了緊銀月的腕子,輕輕介紹道,“銀月,這是婉兒姐姐。”
不等芝蘭介紹,沈婉大大方方地牽著銀月,道:“原來是銀月妹妹,幾次三番聽芝兒妹妹提起你,果然水靈。”銀月不禁羞然,抬頭睨了容若一眼,盡是失落。
沈婉好似察覺到什麽,卻依舊笑著,轉身招手小廝。頃刻,小廝從車內取出一個包袱。沈婉接過並遞到芝蘭跟前,道:“知妹妹快入宮了,希望這些妹妹能用得著。”
芝蘭忙忙推卻,喃喃道:“婉兒姐姐,別客氣了,今日能再見到你,我已很開心了。如果不是你……我或許還病著呢。”說著,眼神晃過一絲迷離。
沈婉把包袱塞到芝蘭懷中,佯嗔道:“說的什麽話,既叫我聲姐姐,怎可這般見外的。我原也幫不上什麽,還得多虧了嘎達,要不我還不知……”
芝蘭摟過包袱,謝道:“那我就收下了。婉兒姐姐……”芝蘭瞟了眼四下,抿了抿嘴,終是生生把話咽了回去。
沈婉心下一沉,扭頭望了眼容若,故作輕鬆地說道:“芝兒,你托付的事……容若和我都不會忘,隻是……暫時還未尋到機會。”
容若緩緩走了過來,打趣道:“原是不想打擾你們姐妹幾個傾談,看來終是少不得我。”三位女子皆不禁嫣然。
容若又正色地對芝蘭說道:“芝蘭,你放心,一有眉目,我便會想法子告訴你。我時常在宮中走動,想是找個傳話的人應該不難。”
芝蘭喜中帶羞地點點頭,忽又黯然,道:“婉兒姐姐,今日一別,不知……雖然隻見過姐姐幾回,卻是此生至交。好多事……多虧了姐姐提點,我……”
“芝兒,我在宮外等著你。”沈婉噙著淚,笑道,“別傷心……有容若在,我們不會就此音信全無的。”
沈婉又殷殷地囑咐了幾句,直到門前的騾車都散了,芝蘭和銀月才依依不舍地進了院門。
院內,黑壓壓地站滿了人,約摸著百來個吧。
“趕緊咯,去……去,那邊……唉。”門口的太監揚著手,壓低了嗓子,不耐地催促道。芝蘭和銀月踮著腳輕輕地站在了最後一排,片刻身邊又躡手躡腳跟上來三名女子。
“走……走……留……”循著這尖聲細氣的拖音望去,前麵好似扭動著一條長龍。芝蘭、銀月跟著人流一步一挪,離這聲音越近,心底便越緊張起來。低頭斜目睨到,不時有女子恭順地沿著屋簷退出院門,姐妹倆羨慕不已,這般落選未嚐不是幸事。
終於輪到芝蘭了,芝蘭低頭恭順地行禮。台案後端坐著一位公公,看似管事,翹著二郎腿,正漫不經心地睨著花名冊,身旁站了個約摸十三四歲的公公,案幾左側站了未四十開外的嬤嬤,滿臉肅穆。
“哪家的啊?”一聲陰柔的問話,芝蘭一驚,終是不習慣的。
“回安達,覺禪氏芝蘭。”
嬤嬤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嘴角浮過一絲淺笑,略略點了點頭。“留——”跟班的公公揚了揚嗓子,芝蘭的心隨之一沉,終是躲不過的。院子另一邊已齊刷刷地排了好幾列,皆是入選的秀女,芝蘭順著公公的指引,也站了進去。頃刻,銀月也進來了,姐妹倆交換了眼神,便安安靜靜地候著。
等待的滋味如此煎熬,芝蘭腦際翻來覆去想了許多。記憶深處彌漫的暗香,如同清晨的霧氣,龍抬頭之劫是第一縷晨曦,驅得霧釋冰融,今日入選便是炎炎烈日,頃刻霧散雲消。再難舍,也終是霧消人散,今生無緣……雙眸不由地蒙上嚴霜。想及婉兒姐姐所勸,“情之一字,最重是守候。水滴石穿、金石為開,不到萬不得已,切莫放手。幸福從不曾唾手可得……”芝蘭直了直身子,心底燃起一絲希望。
晌午時分,該散的終都遣走了,餘下的約摸七八十人,整齊地列於院中央。管事公公慢悠悠地清了清嗓子,朝紫禁城方向拱手作揖,正色訓道:“從今兒起,你們可是伺候天家的人呐,這可是天大的福分……做天家的奴才,最重要是規矩二字。餘下的兩日,嬤嬤會教你們最基本的禮儀和規矩,都提起十二分精神來。這第二點,是尊卑有別……”
管事公公至少叨叨了半個時辰。餘下的兩日,嬤嬤們端著藤條訓練走姿站相,絮絮叨叨交代宮中的忌諱,譬如不得描眉畫鬢、不得大紅大綠、睡覺得側身拳腿……
三月初三一早,別院外門庭若市,皆是拭淚道別的親人。覺禪家卻不曾到,阿布鼐前晚已喝住一屋老小,送別徒增傷悲,更怕失了體麵。管事公公和嬤嬤仔細叮嚀一番後,晌午過後,召來了三輛大馬車。每輛車約摸載著三十人,一行浩浩蕩蕩開往神武門。
銀月一路緊握著芝蘭的手,掌心好似冒著冷汗。車內寂然,芝蘭無意中瞄到了慶芳,自頒金節獻舞後便未再見,不料卻在此刻重逢。雖共處了幾日,芝蘭驚覺車內的人竟是相互連姓名都不曾知。宮中最忌諱宮女串宮,除非主子允許,宮女不得私自離開服役的宮門,即便領了主子吩咐,去其他宮辦差,也必得二人同行。芝蘭不覺毛骨悚然,如此這般的生活得持續五年甚至十年。
夕曛時分,車停了下來。漢白玉基,石欄環抱,琉璃華蓋,鎏金銅匾,神武門到了,嘎吱一聲巨響,扇門緊閉,芝蘭不禁驀然回首。
“咳咳--”引路太監輕聲假咳,怒目瞪了一眼。芝蘭心下一凜,急急回頭垂首。
“跟我走,切忌東張西望。”引路太監繃著臉,領著一行人順著朱紅高牆一路逶迤穿行。順著眼角餘光,芝蘭瞟到水榭亭台、蔥榮草木,想是嬤嬤口中的禦花園,隻是不敢抬頭。終於,一行人在鍾粹宮停了下來,此處朱牆金瓦,方形院落空空落落、四處留白,卻恰恰彰顯了皇家威嚴。
“你們都隨姑姑去梳洗休息,明日一早院中集合,都警醒點。”引路太監揚聲吩咐。
一行秀女被引至後院,四五名女子通鋪同住。芝蘭、銀月、慶芳與另外一名女子同屋。屋內空空蕩蕩,唯是窗欞簾帳還算素淨,隻是愈顯落寞,想是此處院落已數月無人居住了。眾人忙活著汲水打掃,掌燈時分總算安頓下來。姑姑不在,幾個女子不再那般拘謹,細聲攀談起來。
“我們三人早已相識,我叫慶芳,這是芝蘭、銀月,妹妹是哪個旗的?叫什麽名字?”慶芳想是這幾日都憋壞了,一口氣對著身旁的女子問道。
這女子不曾抬頭,甚至不曾抬眼,隻是默默地整理鋪蓋。慶芳無趣地鼓著嘴,嘟囔道:“有什麽了不起的?”
銀月笑著跑到慶芳跟前,圓場道:“想是這位姐姐累著了。慶芳姐姐,真不料我們這般有緣,又分到一起來了。”
“什麽啊?我們不過今晚臨時在這兒落落腳罷了。鍾粹宮是什麽地方?可是禮部選秀秀女的住處。同是秀女,他們舒舒服服地住在這兒,有嬤嬤們日日調教,為日後當小主做準備,運氣差點的可賜往皇室宗親,最不濟的,若是想留在宮裏,大可去當個女官。哪像我們?我們不過是宮女、奴才罷了。”慶芳眉角緊鎖,忿忿地抱怨道。
“啊?我們不是住這兒的?”銀月驚慌地問道。
“銀月--”芝蘭低低地擺了擺手,銀月噤聲低頭。
慶芳仍未見分毫收斂,接著說道:“這地方可是我們住得的?我們明日便會被發往各處當差。人家是來當主子的,我們卻是來當奴才的。說是說有嬤嬤調教,不過是發往各宮各司由管事姑姑教著幹活罷了。”接著眸子裏閃過一絲驚恐,瞟了眼窗欞外,壓低聲音說道:“聽說姑姑教導,許打不許罵,這規矩和活計都是藤條下打出來的。”
“慶芳……別說了,晚了,早些歇著吧。”芝蘭環顧四下,低低勸道。對麵的女子似乎對身旁一切都視若無睹、聽若罔聞,芝蘭不禁吃驚。隻見這女子淨白皮膚,眉目清秀,桃紅小嘴,若不是雙眸凝著嚴霜,空洞無神,應是極標致的。這院落裏歇息的女子,有幾人是心甘情願入這紫禁城的,誰無不可為人道的痛楚,隻是如眼前女子這般心灰意冷的,卻極其少見,芝蘭的心竟似被輕輕揪了一把,頓生憐憫。
孤燈幽暗,長夜漫漫,此夜注定無眠。窸窸窣窣的輾轉反側,想是銀月這傻丫頭又在胡思亂想,這般側身拳腿也著實難以入睡。芝蘭探出手來,輕輕拍了拍銀月的被褥,輕聲道:“睡吧……”複又滿是愧意地說道:“那日……婉兒姐姐……我未顧到你,這幾日都找不到機會跟你道歉……對不住……”
銀月轉過身來,握住芝蘭的手,笑著搖搖頭,道:“婉兒姐姐……真好……其實我……想見她很久了,如今也算了了心願。”
姐妹倆相視而笑,往後這宮門裏守望相助的唯有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