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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患難情深(一)

  伐木丁丁,鳥嗚嚶嚶。出自幽穀,遷於喬木。


  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相彼鳥矣,猶求友生。


  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聽之,終和且平。
——

  《詩經·小雅,伐木》


  一整日,芝蘭皆神不守舍,任衣裳堆山積海,唯是木木地揉搓,大半天還未漿完一桶。


  “芝兒,你再搓,這袖口都要給你搓破了。”慶芳扯起芝蘭的手,朝盆子努了努嘴,問道,“你今日怎麽了?早上當差嚇著了?”


  芝蘭抽開腕子,紅著臉,尷尬地搖搖頭,倒了盆內的水,便去井邊汲水清洗。


  “銀月,她怎麽了?”慶芳瞄了眼芝蘭,關切地問道。銀月勉強擠了絲笑,敷衍道:“沒事兒。”慶芳無奈嘟嘟嘴,輕歎了一聲。


  伍貴生端著鳥籠,吹著口哨,踱著官步巡視過來。芝蘭急急撂下木盆,碎步上前,福了一禮,低聲道:“伍公公,可否借一步說話?”


  伍貴生狐疑地睨了一眼,滿目不耐,剔了剔指縫,哼道:“說吧,借一步就免了。”


  芝蘭臉頰浮起一絲紅暈,抿了抿嘴,道:“公公,事關重大,是有關……主子的……此處說不合適。”


  伍貴生聞聲來了興致,斜瞟了一眼,說道:“跟我來吧。”


  到了堂屋門口,伍貴生止步,得意地笑道:“這屋不是誰都能進的,就在這兒說吧。”


  芝蘭心頭盡是不屑,壓了壓性子,輕聲說道:“伍公公,這早上收衣服的差事,可否請其他姐妹替我幾日?”


  “休想!才幹了幾天啊?”伍貴生急急打斷,揚聲斥道,眾人皆偷偷朝這邊張望。


  “不是我偷懶,隻是……今日……”芝蘭頓時麵紅耳赤,急忙辯解,複又壓了壓嗓子悄聲道,“撞了聖駕……您也知我是因何被貶到這兒的,我怕……我個人是小,唯是怕……連累了公公。”


  伍貴生心下生疑,眸子賊溜溜地打量眼前的女子,宮女對麵聖向來趨之若鶩,前幾日舅父還來書,嚴令盯牢這女子,不得給她得邀聖寵的空隙,此等千載良機她怎會輕棄?伍貴生捎了幾眼疑惑,朝院子那頭大聲喚道:“銀月,過來。”


  銀月一路碎步奔了過來。未等銀月福禮,伍貴生急不可耐地問道:“今早撞見聖駕了?”銀月不由一怔,抬頭望了眼芝蘭,愣愣地點點頭。


  伍貴生不語,朝二人又掃了幾眼,慢悠悠說道:“行了,我知道了,明日找人替你。”說罷,轉身便要進屋,頓時又在門前止步,吩咐道:“叫李四兒過來。”


  芝蘭心頭一厭,定了定,低聲應道:“是……還有,今日之事若是聲張,恐怕……”


  伍貴生不耐地扭頭,厭煩地喝止道:“還用你教,趕緊幹活去。”


  李四兒進屋已個餘時辰了。眾人皆見怪不怪,埋頭浣衣。唯是萍兒嘟著嘴,滿臉不悅,李四兒不幹的活全由萍兒頂著,如今她變本加厲,當差的時辰一日短過一日,萍兒即便免了推車收衣的差事,仍是幹不完的活。


  慶芳湊上前,打趣道:“萍兒姐姐,你如今可覺得沾了她的光了?”萍兒臉上白一陣紅一陣,半晌不語,唯是狠狠地搓著衣服,低低嘟囔道:“都不曉得我得罪誰了。”


  李四兒滿麵春風地出了屋,嘴角抿不住笑意,雙眸凝著別樣的期冀,款款走到銀月跟前,竟略帶嬌嗔地說道:“銀月,明日一早我替芝蘭的差,與你同去。”銀月微張著嘴,愣愣地半晌未回過神。李四兒並不理會,含著笑回到原位漿洗衣裳。


  芝蘭垂著頭,聞聲不覺住了手,拔涼的寒意爬上心間,雖則明日他未必會經過舊路,但李四兒此舉實在令人生疑,莫非……若是李四兒真有心攀龍附鳳,他會如何?還有,他今日微服出宮,是攜哪個女子去寶珠洞嗎?芝蘭不覺狠狠搖頭,即便如此,自己又能怎樣?正如婉兒姐姐所言,當斷則斷,即便萬般難舍,卻已由不得自己,唯有斬斷情絲。若是李四兒承恩,未嚐不是好事,四兒得償所願,而自己也可徹底斷了念想。如此想,心底豁然了些,隻是心頭的那縷醋意,卻似愈湧愈烈。


  又是一個不眠夜,銀月摸黑早起,芝蘭分外清醒,怯怯地屏住呼吸,唯恐驚動了銀月。聽到院中的木車咯吱響起,芝蘭心頭一沉,窩在被褥裏卻似踩在三尺寒冰之上,淒涼無助,度日如年般等待天明。


  “銀月,瞧瞧我,怎麽樣?”李四兒邊扶桶邊扭頭,眨了眨眼,問道。


  銀月推著木車,側臉定睛瞅了兩眼,雖然光線暗淡,朝霧迷蒙,看不分明,但眼前之人確是精心裝扮過的,心頭不由泛起一絲不悅,冷冷道:“太暗了,瞧不清楚。”


  李四兒並不介意,含著笑捋了捋發辮。銀月瞧著不是滋味,不由憶起慶芳前日所言,唯望一切皆是誤會。兩人各懷心事,一路無語,不經意間宮道已走了近一半。


  “銀月,推慢些吧,我累了。”李四兒拖著聲音慵懶地說道。銀月更是生疑,反而推著木車,愈發急起來,昨日便是這個時辰撞見……若是李四兒沒安好心,自己斷不能遂她的願。


  “誒,銀月,你今日是怎麽了?我說累了,慢點,你卻更快了。”李四兒不悅地埋怨道。銀月懶得理會,依舊健步如飛。突然,透著霧氣,兩抹身影愈來愈近,銀月心頭不由一緊,緩緩止步。李四兒不禁莞爾,急急止步,捋了捋發鬢辮梢。


  未等兩抹身影靠近,兩人已恭恭敬敬地貼著宮道跪下。墨緞雲錦黑靴果然走近停了下來。


  “奴才李四兒給皇上請安,驚擾聖駕,求皇上恕罪。”一聲脆脆的聲音響起,銀月不由一怔一厭,不解地低低扭頭偷睨,李四兒竟大膽地微微抬頭,忽閃著那雙明眸,嘴角輕抿,楚楚嬌羞。


  掠過一絲驚詫,雙眸定了定,少頃又是一沉,劍眉不由微蹙,淡掃了一眼,玄燁挪步離去。梁九功瞅了眼李四兒,捎了一眼警示,便急急大邁幾步,緊隨主子。


  李四兒緩緩垂目,死死揪住衣襟,嘴角泛起一縷殘冷,片刻又鬆下手來,扭頭朝北,目送明黃身影的眼神道不清是不甘、不忿還是不舍。銀月死死盯著李四兒,目露一絲怨毒。餘光掃到銀月的表情,李四兒唯是露出一縷不屑的笑意,緩緩起身,輕輕拍了拍膝蓋,悠悠道:“該走了。”


  銀月不情不願地推起木車,黑著臉,一路不語。李四兒亦懶於理會,竟恬不知羞般處之泰然……


  梁九功一路碎步小跑才勉強跟得上主子,麻著膽子抬頭瞟了一眼,主子嘴角緊抿,雙目直視前方,蹙眉未展,霧氣蒙麵清零凜冽。昨晚,原就在尋思,今早主子會不會走這條宮道,不料被自己言中了,始料不及的是那丫頭竟如此不識抬舉,主子昨兒心裏就不痛快,這麽一折騰便更是火上澆油。


  不經意間已到宮牆盡頭,玄燁止步,冷冷道:“浣衣局在哪兒?”梁九功一怔,苦著臉,遲遲地指了指東邊,急急埋下頭來。凝著那片低矮的院落,眸子不由陰了陰,玄燁旋即轉身向西走去,幽幽道:“趕緊去打點,朕要給皇祖母請安。”


  浣衣局院落,林嬤嬤執著竹鞭輕敲掌心,悠悠踱著步子,冷冷監視著一眾女子,院內啞然無聲。芝蘭埋著頭,心間茫然,忐忑而矛盾,多希望他今日仍會經過那宮道,即便不得見,至少可知他心中尚藏一分情意,轉念又多望他不會打那經過,李四兒……揪心的痛楚,斷之一字,談何容易。


  “早膳都用完了,銀月怎麽還沒回來,不會出什麽岔子了吧?”慶芳在耳際悄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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