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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晴雨難料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

  劉禹錫《竹枝詞》


  芝蘭福禮謝過魏珠,便急急朝通屋走去,豈料林嬤嬤已一早候在門口。


  “林嬤嬤,前幾日謝謝您手下留情。”芝蘭初時一怔,少頃福禮謝道。林嬤嬤擺了擺手,臉色稍見平和,說道:“我也未做什麽。這通屋人多嘴雜,你收拾兩件衣裳來我屋裏換洗吧,我已吩咐萍兒汲水準備了。”芝蘭愣了愣,剛要推謝,林嬤嬤已昂首邁步離去。


  眾人見芝蘭入屋皆急急埋首,麵露愧色。芝蘭撫了撫昔日三人的床席,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噙著淚不及細想,掏出鎖匙取出妝奩,又草草揀了兩件衣裳便匆匆出屋。


  林嬤嬤不在屋內,一早騰地兒去別處溜達。屋裏熱氣氳氳,一縷芬馨拂麵,皂湯上零星綴著幾點海棠花瓣,芝蘭不由苦笑,嬤嬤的此等小恩小惠,無非為圖一朝知恩圖報罷了。若是嬤嬤得知此行的緣由,恐怕避之三舍而唯恐不及。


  捋開發辮,青絲垂肩散落,鬆解腰帶,宮衣層層剝落……浸入澡盆一瞬,一陣刺痛,白皙凝脂上紅痕斑駁,水光瀲灩下酷似一幅漆煙彩墨畫,由著皂湯沁入肌膚、刺痛心扉,芝蘭捧起片片海棠灑落盆外,此去哪裏是嬤嬤所想的邀寵,負荊請罪罷了……


  鬆鬆挽了把發髻,輕啟妝奩,摘下桂子盈掛耳際,撫了撫青花瓷盒,一瞬遲疑,擰開盒蓋,一抹胭脂紅若赤霞烈焰,蜻蜓點水般著了一點,緩緩於掌心暈開,食指輕點於臉頰雙唇,又取了荷包輕係於腰際,唯望相伴數十載的馥鬱給自己帶來一絲安寧……


  凝望著鏡中之人,芝蘭不由雙頰緋紅,此番淡抹胭紅,竟是在想什麽?恐再無機會上妝,糟蹋了這抹胭紅?還是……唯望耳際的桂子能喚起昔日的一絲情分,換得慶芳、銀月一身平安?

  開啟房門那霎,魏珠聞聲急急邁步上前,催道:“趕緊吧,時辰耽誤不得。”芝蘭微笑著點點頭,踏著月光,緊隨魏珠而去。


  乾清宮西暖閣,玄燁倚坐軟榻,凝著案幾上的荷包和帕子,帕子如紅梅飄落皚皚雪地,赫赫刺目,洌洌目光透著幾分寒意、幾分慍怒、尚有幾分道不明的錯雜,凝神半晌後,冷冷問道:“可招了?”唯是雙眸依舊未曾移目。


  “沒……還沒……那奴才一口咬定是迷路才亂竄到乾清門,並非通風報信。”梁九功弱聲低稟道。


  “他可比你機靈。”玄燁撿起荷包攏在掌心,不肖檢視其他,單憑這縷幽香,所屬何人已了然於心,手掌一緊,淡然中透著幾分淩冽,道,“問了個把時辰,連個十幾歲的小太監都對付不了,你……這個總管算是白當了。”


  梁九功咽了口唾沫,慌忙跪下,叩首賠罪:“皇上,奴才愚鈍。隻是……這……帕子……想是事出有因,奴才唯恐……傷了……無辜,不敢輕易對這奴才用刑。小珠子已去浣衣局帶人,請皇上稍後片刻。”


  玄燁閉目,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非是萬不得已,斷不會以血為書,心頭暗湧的焦慮擔憂愈釀愈烈,較之她的平安無恙,私相授受之嫌何等微不足道,喟然道:“今日之事,不可泄露半句……起吧。”


  “奴才明白。”


  梁九功睨著閉目凝神的主子,又瞟了幾眼殿門,小珠子怎這般磨蹭,莫不是出了什麽岔子?今日之事如何收場尚難以預料,唯是可以肯定主子對這丫頭尚存幾分不忍,私相授受乃宮闈重罪,若非不忍,絕不會親自審問。


  殿外傳來幾聲輕叩,想是人到了,梁九功振了振,瞟了瞟主子,輕聲道:“皇上,人到了。”玄燁未曾睜眼,唯是嘴角輕抿,微微點頭。


  梁九功會意,領人入殿。芝蘭惴惴不安地挪著步子,暗香錦簾、一飾一物皆警示不堪回首的那幕,五月天卻依舊寒意逼人。梁九功朝芝蘭使了個眼色,瞬時猶疑,躡手躡腳退下。


  芝蘭弱弱抬眼,他竟幾分神似那日馬車之上,唯是眉角微蹙,轉眼案幾,雖已然猜到卻依舊一怔,脆脆跪下,低聲道:“奴才見過皇上……求皇上恕罪。”


  “罪?”玄燁依舊未睜眼,心底卻舒了舒,既是性命無憂,看來卻是自己多慮了,幽幽問道。


  芝蘭竟不知如何答話,腦中一片空白,一路上想好的說辭已記不得,定了定神,道:“奴才自知犯了宮規,罪不可恕。隻是……實在情非得已,浣衣局首領太監伍公公處事不公,對宮女慶芳濫施酷刑在先,罔顧宮人性命、拒不請藥在後,慶芳傷重被送往養蜂夾道,生死未卜。伍公公怕惡行敗露……禁錮了奴才多日……銀月……熬不過,病重……被送往養蜂夾道……奴才走投無路,才會……求皇上恕罪……”雖已萬般克製,唯是暗香縈繞,與他咫尺之隔,竟不禁簌簌哽咽起來。


  玄燁睜眼,掃了眼梨花帶雨之人,又瞟了眼案幾,遲疑片刻,語氣冷淡,道:“規矩便是規矩,容不得情非得已。”


  芝蘭心頭一涼,叩首請罪道:“奴才自知罪不可恕,奴才甘願受罰。隻是……求皇上開恩救救慶芳、銀月……今日之事,是奴才一人之過,求皇上寬恕小張子,還有……奴才願一力承擔。”


  凝著伏地埋首之人,耳際那點璀璨淡黃,勾起寶珠洞的那抹嫣然嬌羞,玄燁急急移目,輕笑一聲,淡淡說道:“一力承擔……你是覺得朕……不會罰你嗎?”


  芝蘭聞聲一顫,微微抬首,又急急搖頭,道:“奴才不敢……奴才是誠心請罪。”


  “不敢?朕看你是膽大包天。容若顧念……相識一場,才對你稍加照拂。你自己……不要命也就罷了,容若是朕的肱骨之臣……”玄燁難掩心中那縷慍意,率性斥道,語氣如晴日破淩般淩冽,“豈容你連累……”說罷,慍意未消,卻平添了一絲鑽心的不忍。


  剜心般一怵,連日來受盡折磨,他未曾有絲毫關切,卻恐自己累及他的臣子而怒氣難平。那日他複走宮道,竟以為他尚存一絲情意……原是自作多情。也對……他富有一國,權傾天下,坐擁三千粉黛,自己不過區區婢女……芝蘭些許泣不成聲,顫顫道:“奴……才……知罪,隻……求……皇上救救慶芳、銀月,奴才甘願……受罰。”


  “死……也甘願嗎?”心頭越來越堵,玄燁不耐問道,“你與那二人相識才多久,竟願搏命相救?還是你仗著……與朕……舊識……朕已警告過你,朕……絕不會為……前塵往事而偏袒你。”說罷,凝著眼前之人,烏眸深邃得如一池寒潭。宮中最忌強出頭,若不小懲大誡,還不知他日要惹出什麽禍端,遲早出事,即便不為以正宮規,哪怕便是為了她,也不可輕易饒恕,玄燁已然有了決定。


  心中湧起一陣狂笑,昔日竟曾幻想與榻上之人,相依相偎白首不離,今日,自己的生死懸於他一念之間,“死”、“絕不……偏袒”便是他的綿綿情意……薩滿大神為何如此殘忍?呱呱落地這人世間已是錯,頒金節邂逅是錯,白龍同騎更是錯,寶珠洞定情大錯特錯……死有何懼,唯是割舍不下一眾親人罷了……


  芝蘭閉目,拂了拂臉上的淚痕,定了定神,緩緩抬頭,清揚雙眸噙著淚珠灼灼生輝,一瞬四目相對,嘴角竟綻放一抹笑,揚及眼角眉梢,凝脂麵龐的那縷煞白瞬時暈開,如曇花初綻,淒婉淡靜。


  玄燁心頭一顫,話原已到唇邊竟不由咽下,方才的篤定已然不見,那縷不忍已然發酵,往事暗湧心間,如何還說得出那句“提鈴板著,以儆效尤”。


  “若能換慶芳、銀月平安,奴才死而無憾。”芝蘭含笑清然叩道。


  “你……”玄燁一怔,幾度啟唇竟不知如何接話,起身踱至芝蘭跟前,俯身低語道,“事到如今,你竟無半點悔意。你是真不怕死,還是覺得朕……不會殺你?”


  芝蘭抬首迎著寒意襲人的雙眸,屏了屏氣,顫顫回道:“奴才……不怕死,奴才……也不想死……奴才知道……緣盡……情滅,不敢奢求……皇上庇護。”


  雙眸一沉,玄燁一把鉗住芝蘭雙臂,目光如炬,烈焰炙人。臂上傷痕刺痛,芝蘭不由痛得輕顫,怵、痛、憂、怨百感交集,雙眸卻不願閃避。


  “你是怨……朕……絕情嗎?”烏眸透著一絲獰氣,下顎微顫,語氣依舊平淡,卻透著一股慍怒、不甘甚至些許委屈,“要怨……怨你阿瑪。今日之事,是你咎由自取,朕已……”


  “別說了……求你了……”連日食不果腹、夜不成寐,早已疲憊不堪,如何經得起此等刺骨揪心之痛,芝蘭情難自已,淚似珠零玉碎,顫顫截語,求道,“奴才……什麽……都不求了,隻求皇上……放奴才出去,奴才……自行去內務府領罪。”雙臂漸漸鬆了下來,芝蘭不敢再望眼前之人,低低垂目,跪著挪退了幾步,摸爬著起身,跌撞幾步欲尋門而去,唯是天旋地轉,搭手扯錦簾卻雙手落空,明黃一晃,眼前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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