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風絮飄殘(一)
風絮飄殘已化萍,蓮泥剛倩藕絲縈,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
情到濃時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
——
李清照《山花子》
亥時已過,幾近六月,暑氣漸甚,雖換了薄毯,但鬱結於心的憂慮感傷催得心煩氣躁,芝蘭蜷臥軟榻,傷痕初愈渾身刺癢,如芒在背,無法入眠。唯是魏珠傳旨早些就寢,又不時在門口偷瞄,芝蘭不敢動彈更不敢翻身,隻得閉目假寐。良久,聽到步履輕盈,衣袍窸窣,薄毯輕揚,床榻悶響,躡步退下……
急屏呼吸,臉頰耳際發麻般滾燙,心如鹿撞,麵頰僵住,芝蘭極力理順麵容,佯裝熟睡模樣。禦榻一席展轉,心似懸到嗓子口,芝蘭分明舔到嗓際浮過一絲腥甜。西稍間的自鳴鍾嘀嗒嘀嗒愈響愈近,度日如年亦莫過於此……直到眼瞼漸漸厚重,鍾擺滴答漸漸遠逝,清明如一縷輕煙遊離暖閣,方淺淺入寐。
翌日卯時,迷迷糊糊聽得梁九功於簾後悄聲輕喚“黎明即起,萬機待理,子孫永誌,事必恭親”,且躡步入屋,芝蘭不知是否該睜眼,一瞬憶及嬤嬤教習,伺候皇上晨起需二十四名宮女,如今宮人悉數遣散……急急睜眼,輕扯薄毯急急坐起,別目伸手夠衣一瞬,耳際飄過淡淡一語,“躺著,別添亂”,隻得猛然縮手,緩緩闔目蜷入薄毯。頃刻,稍間傳來金盆輕響,片刻又恢複寧靜。
白日裏,除了央得魏珠置備針黹布料打發時光,餘下光景,補品甜點川流不息,藥浴、熱蒸、香敷折騰半日,一晃,隙曛已透過窗欞,又是掌燈時分了。亥時已過,他依舊不見蹤影,芝蘭假寐許久後,寢室才見動靜。一連數日皆是如此,共處一室卻刻意躲避,竟不曾撞麵。
一日晌午過後,魏珠領著兩名宮人輕步入塌,低聲說道:“芝蘭姑娘,天氣轉熱,寢宮得換些置備,先打擾片刻。”
芝蘭抬眸,瞟見兩個生麵孔,掠過一縷羞赧,撂下手中布絹,急急起身福禮,道:“公公言重了。”說完,挪至牆邊避讓,以免叨擾宮人置換竹簾鋪蓋。
屋內之人皆低頭不語,著實尷尬。魏珠忽地嘿嘿一笑,撓撓耳腮,指指繡籃裏的烏青絹子,隨意攀談道:“姑娘一連繡了多日,可繡好了?”
芝蘭掃了眼繡籃,慌忙邁前,刻意將烏絹翻了一麵,尷尬笑道:“嗯,繡好了……”
魏珠早已看在眼裏,浮過一絲竊笑,扭頭朝宮人吩咐道:“手腳利索點,當心些。”
芝蘭羞亂,胡亂扯道:“銀月可還好?”
魏珠一怔,頃刻笑道:“姑娘每天一早都會問我銀月姑娘的病情,今早……已問過了,用了禦藥,姑娘已大好了,稍作休養便可痊愈。”
芝蘭愈發羞亂,滿臉緋紅,尷尬笑笑,唯想扯開話題,接著道:“公公,我想描幾幅花樣子,勞請公公置備筆墨紙彩。”
“馬上就送來,姑娘稍等。”魏珠拱拱手,說道,“這兒也布置好了,我們退下了。”芝蘭款款福禮,環顧四下,暖閣煥然一新,清涼愜意。拾起烏絹攤在掌心,輕撫金線,心下忐忑,當日拿到布料針線,未及猶豫便下針刺繡,如今卻不敢相贈,甚至不敢示人。聊表謝意罷了,別無他意,想來也無礙的,芝蘭如是作想,手卻不聽使喚地把絹子納在籃底,一味遮掩。
叩門聲輕響,進屋之人卻是梁九功。芝蘭急忙起身,上前邁了兩步,福禮低聲說道:“見過梁總管,勞您照料,實在感激。”
嘴角眉梢堆滿笑,梁九功滿手端著筆墨紙彩,卻生生弓腰,回禮道:“姑娘客氣,折煞我了。”
梁九功統管宮闈數千宮女太監,說叱吒風雲亦半點不為過,當下卻翼翼小心,芝蘭更覺狐假虎威、羞於自處,緋紅染麵,接過梁九功手中之物,連連賠禮道:“勞公公親自來送,實在罪過。”
“無礙的,順道罷了……”梁九功唯是笑笑,擺了擺手,複又指指軟榻,殷勤說道,“姑娘,還是坐著吧。”
芝蘭一怔,急急搖頭,緋紅更甚,推辭道:“公公是掌事,我理應站著回話……不知公公有何吩咐?”
這女子無半點驕縱之氣,看來是個明白人,梁九功偷抿一絲笑意,語氣愈發隨和,說道:“吩咐不敢當。姑娘的傷已快痊愈,不知對接下來的差事……可有想法?如果有想去的司局,盡管說,我應能略盡綿力。隻是……若是想去伺候哪個小主,恐怕……我就愛莫能助了。”
芝蘭福禮恭順回道:“公公叫我芝蘭便可……我是皇家的婢女,哪處當差都是一樣的,聽憑公公吩咐便是。”
梁九功滿意地笑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看著辦了。”
“謝謝公公。”一瞬遲疑,嘴唇輕抿,芝蘭終探問道,“我還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公公可否幫忙?”
“哦……”眉角蹙起一絲疑惑,頃刻順了順,浮過一縷假笑,梁九功輕聲道,“但說無妨。”
稍舒一口氣,眸子熠熠靈動,滿心期許,芝蘭懇切請道:“聽魏公公說,銀月已無大礙,遲早得回浣衣局。而我……不在那兒,無法照料,她大病初愈……不知公公可否行個好,幫她安排個輕鬆點的差事?”
梁九功垂目,依舊堆笑,唯是眼角分明簇著一團不暢,抬眸輕笑道:“非是我不願相幫,實在是無能為力。這辛者庫……罪籍宮女除非被哪宮的小主相中做近身婢女,隻能配往浣衣局。你……是皇上開的金口,銀月就……”
拂過一抹失望,目光片刻遊離,芝蘭努力擠出一絲笑,道:“我明白的……公公切莫介懷。”
急急別目,梁九功覺得些許尷尬,非是自己不願相助,唯是上回芝蘭入點心局一事,主子大興責難,有悖宮規之事還是不惹為妙。沉默片刻,梁九功笑著提醒道:“若是認識後宮小主,大可一試。隻要哪個宮肯收她,便是她的福分。還有……芝蘭姑娘……這事就別叨擾皇上了。皇上日理萬機……這等小事就別……”
芝蘭聞言,急急垂目,掠過一抹羞紅,福禮謝道:“多謝公公提點。”
“嗯……”梁九功笑著點點頭,道,“我是趁皇上這會在東暖閣午睡,偷溜出來的,這就得回去了。姑娘若是想要點什麽,隨時找小珠子。”
芝蘭盈盈一福,目送梁九功離去,心下皆是憂慮,看來自己因禍得福,接下來的去處無論如何好過浣衣局,銀月就……皇上求不得,容若亦再連累不得,該如何是好?一瞬又念及他,自己鳩占鵲巢,日日霸著軟榻,倒把主子趕去了東暖閣……禦前侍奉最忌透露主子行蹤,梁功功分明是有意為之,隻是意欲何為呢?絕不會僅僅是讓自己心生愧疚吧……
芝蘭晃了晃頭,既理不清倒不如裝糊塗,一眼瞟及筆墨,頓時興致盎然,款款坐下,平鋪宣紙於案幾,凝思片刻便提筆揮毫。
東暖閣軟榻,玄燁撫頭坐起,順手接過梁九功遞上的漱口茶,仰麵清了清口,問道:“下午朕可有召見什麽人?”
梁九功雙手捧過茶杯,低眉順眼地笑道:“沒有,皇上難得能歇上半日。”
浮過一絲輕笑,嘴角微揚,瞅了瞅塌下挽鞋的奴才,玄燁淡淡說道:“傳欽天監副監南懷仁。”
梁九功略略住手,仍然低著眸子,輕聲提醒道:“皇上,南大人不在京裏。”
眉角一蹙,玄燁憶起,月前才急差南懷仁趕赴南方戰區趕製紅衣銅炮,隻為盡快完結圍剿三藩的拉鋸戰,看來半年內不得與南懷仁暢談天文,頓時興致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