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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風絮飄殘(四)

  冷冷一語似冬日冰淩從頭灌至足尖,臨門雙腳一抽,心頭一怵,萬箭穿心的痛楚,芝蘭扶了把門,逃也般邁門而出。正是時候……心底冷笑,前刻親昵一幕浮現眼前,芝蘭麵紅耳赤,顫顫搖頭,他的忘情凝望、情難自已皆非發自肺腑?倒是自己恬不知恥媚惑宮闈,有辱聖明嗎?淚潺潺滑落,見夜幕下魏珠正迎麵走來,芝蘭急急拂袖拭淚,抿了抿唇,故作鎮定,唯是此心如墜萬丈寒淵,冷得瑟瑟作痛。


  宜嬪半晌仍瞅著殿門,遲遲不願移目。玄燁淡掃一眼,眸子閃過一縷不快。惠嬪瞅見,笑著圓場道:“宜妹妹,過來坐吧,你吵著嚷著要來看皇上,如今皇上在這兒,卻不見你來好好瞧瞧。”


  宜嬪噘嘴清然一笑,分明見玄燁麵色不虞,依舊裝糊塗,打趣道:“臣妾早幾日聽宮婢說起,浣衣局出了個絕色女子,首領太監刻意刁難,險些送了性命。一聽這女子的名字,倒有幾分像,便多看了兩眼。”


  “宮闈裏最忌以訛傳訛,你身為主子,不勸誡,反而……”玄燁抬眸冷冷瞪了一眼,幽幽訓道。惠嬪急忙垂目,佯裝輕拂衣襟。


  宜嬪不以為意,嘴角一噘,道:“若是訛傳,臣妾定饒不了嚼舌根的奴才……隻是……傳聞這女子是納蘭容若心上之人。滿清第一才子鍾情的女子,怎叫臣妾不好奇,便多看了兩眼罷了。”


  手指僵懸半空,惠嬪愕然抬眸,凝著宜嬪,眉宇間盡是懷疑。眸光泛冷,劍眉緊蹙,麵色冷峻,額際泛青,玄燁凝著宜嬪,冷聲斥道:“放肆--”


  宜嬪噤聲,低頭垂目,薄唇微顫,小聲道:“臣妾失儀,請皇上恕罪。”


  玄燁別目,冷冷拂了拂手。惠嬪會意,尷尬起身,福禮告退。宜嬪僵在原地,愣愣低瞅,被惠嬪輕扯衣袖,方不情不願地道禮退下。


  行至乾清宮一側,惠嬪輕撫宜嬪的衣袖,寬慰道:“妹妹別往心裏去,皇上不過病氣未退,火氣大了些。”


  宜嬪轉目,委屈說道:“我如此說,不過……是看那女子竟與皇上共處一室……雖有私心,卻是好意提醒。若傳言屬實,皇上豈能……奪臣子所好,我……”


  眸光微顫,惠嬪縮了縮手,扭頭低聲道:“妹妹別說了,納蘭大人是皇上最器重的臣子。訛傳豈能輕信……皇上才會動氣的。”


  “算了,不管姐姐信不信,我卻不是嫉妒小心眼……皇上妃嬪如雲,能與姐姐們做伴,我心下是樂意的。隻是臣子的心上人,皇上斷不會橫刀奪愛。我好意提醒罷了。”宜嬪執拗說道。


  “宜妹妹……”惠嬪欲言又止,道,“早些回去就寢吧。改日再去探妹妹。”說罷,輕步上輦。宜嬪不由噘嘴,惠姐姐脾性一向溫婉,今日真是奇了。


  西宮牆的這排班房,專供禦前侍奉候旨置備茶歇。芝蘭無處可去,木木由魏珠領到此處。呆坐八仙桌前,芝蘭木然凝住地麵,心已凝冰結霜,淚水決堤而下,屈辱籠罩心頭揮之不散。主子處事唯看心情罷了,身為奴才卻該安守本分,作為女子更該矜持自重,今日自己卻……意亂情迷,如今皆是咎由自取。早在暖閣初次照麵,心下已知,前塵往事皆歸於土,他此前冷若冰霜已是告誡,自己明知不可為,卻步步泥潭深陷……都怪自己……還好,兩位娘娘來得正是時候,芝蘭心間冷笑,既是恨錯難返,便不可一錯再錯,咬咬唇,決心已下,今夜便請退,乾清宮是處夢魘,再容不得須臾逗留。


  魏珠在門口不時偷瞟,見芝蘭一味落淚,心下猶豫是否該寬慰兩句,終是振了振,輕步邁了進來。芝蘭急急拂麵,別過臉去。


  “芝蘭姑娘,別傷心了……”魏珠瞅著別處,低語安慰道,“皇上……對姑娘是極好的。若不是看在姑娘份上,銀月姑娘那兒……怎麽會親自賜藥?那禦藥,皇上唯獨賜給朝中重臣。這是……天大的情分,其他的……姑娘何必掛心……”


  芝蘭聞聲唯是撫鬢行禮,心間卻未揚起一絲暖意,若自己隻當他是主子,那自然感恩戴德、滿心歡喜,可是……他卻不僅是主子,從前,他從不曾是主子……


  魏珠暗歎一聲,搖搖頭,出了去。


  西暖閣,玄燁換上輕服,懶懶斜倚軟榻,雙目凝著烏絹書頁入神。今日之事,始料未及,不過區區繡絹,自己如何會如此欣喜過望,竟將前塵往事盡拋腦後,曼聲輕笑便也罷了,居然情不自已……緩緩闔目,劍眉一蹙,往後如何麵對她?早在龍抬頭之日,便已暗下決心,斷不可對這女子動情,哪怕和顏悅色亦斷然不可。今日可好……心底冷笑,唯是憶起紫檀書案前一幕,心頭竟又是一酥,不由擺手一揮,斷不能再留她在此,嘴角一緊,玄燁冷冷問道:“她的差事,你可想好了?”


  梁九功弓腰弱弱探問道:“奴才原本還在猶豫……不過,今日既被兩位娘娘撞見了,已稱作傳膳宮女,便……”


  長吸一口氣,玄燁微微仰麵,仍緊闔雙目,並未答語。


  梁九功偷睨一眼,既得了默許,便塵埃落定了,頓了頓,稟道:“皇上,她還在班房候著呢,是不是召她回來?”軟榻之上未見半點動靜,梁九功噤聲退至竹簾後。


  芝蘭虛無般呆坐著,直到清風拂幹淚珠,個餘時辰竟似耗盡畢生氣力。亥時已到,魏珠立在門口,輕聲細語:“姑娘,皇上有請。”芝蘭木木起身,雙目黯淡,拾路而去。


  踏入暖閣那瞬,隻覺眼眶酸疼,氤氳遮目,芝蘭急急屏氣,強咽淚水,定神行禮。


  “起來吧……”聲音慵懶而拖遝,全然不像平日,玄燁倚著軟榻,盯著案幾,未對眼前之人捎過半眼。


  芝蘭木然起身,低眉垂目,合手候著,剛要啟唇請退,耳際飄來冷冷一語,“朕今日失態……晚膳……小梁子多手給朕斟了杯酒,酒……可穿腸……也可亂性,朕……要戒了……”


  心似一瞬被死死鉗住,生生揪得粉碎,酒後亂性?千萬句嘲諷暗響耳際,若眼前有顆穿腸毒藥,自己倒會毫不猶豫仰麵服下。羞憤難當,鼻翼酸疼,喉際哽塞,渾身僵痛,連掐指的力氣都沒了,眸子裏的氤氳簇成滾滾烏雲,頃刻奪眶而出,強吸一口氣,芝蘭咬咬唇,顫顫說道:“是奴才不知自重……有辱聖明,是奴才……該死。奴才不敢再叨擾皇上……奴才……是來請退的。”


  電擊般一怵,眉間籠著一抹烏青,心下掠過萬般不忍,玄燁移目凝了眼芝蘭,騰地起身下榻,朝龍床踱去,冷冷說道:“今日晚了,明早再走不遲。”


  瞟了眼明黃背影,心意泠然,芝蘭福了福,倔強請道:“奴才告退了。”恥辱、羞愧、忿怒鬱積於心,唯想抽身逃脫,片刻都不願複見此人,顧不得麵朝主子而退的禮數,芝蘭轉身離去。


  玄燁扭頭轉身,卻唯是瞥得一抹背影,心頭悵然,無暇計較她的無禮,原是自己理虧,身為萬乘之君,對她,卻無半點擔當,竟連普通男子都不如。玄燁長吸一口氣,緩緩闔目,怨不得自己,既是她阿瑪種的惡果,她便注定是殃及的池魚。


  芝蘭記不得如何由魏珠一路領至班房,唯是裹毯癱倒榻上一刻,身心俱疲,淚如泉湧,染濕臥榻,心已痛得毫無知覺,迷迷糊糊竟淺然入睡了。


  梁九功跪在簾下,低目瞅著禦榻上輾轉反側的明黃身影,心頭盡是疑惑,主子的心意真是難測,前刻還歡聲笑語,下刻便愁雲慘淡。


  玄燁忽地坐起,凝著床沿。梁九功直起身子,低低問道:“皇上,需要點什麽?”


  頓了片刻,玄燁無力地低問道:“她人呢?”


  “奴才叫小珠子安置在班房了……皇上放心……”梁九功緩緩起身,便要邁上前來。


  玄燁一擺手,示意止步,暗淡燭光下眸子冷得出奇,一瞬闔目,複又躺下。梁九功貓腰候在竹簾處,唯是搖搖頭,低頭跪下。


  裕親王府這廂,亦注定此夜無眠。


  “王爺,福晉還在門外跪著呢,您要不要去瞧瞧……”廣泰俯腰,弱弱低稟道。


  福全不耐地翻了頁書,冷冷說道:“叫她禁足一月,這才幾天就擅作主張出了院門。愛跪便跪……”廣泰噤聲不語,低眉候著一旁。


  “福晉,快起來吧……”李嬤嬤扯住西魯克氏的衣袖,拚命往上拽,枯著眉,低聲勸道,“福晉,您這樣跪著……讓府裏的奴才瞧見,有傷女主人的身份……”


  西魯克氏手臂一甩,抬眸瞪了一眼,冷冷道:“禁足便無損臉麵嗎?我就不願坐以待斃,王爺既然有氣,我便跪著,跪到他怒氣消了為止。”


  “福晉……”李嬤嬤滿眼疼惜,低歎道,“您與王爺一向琴瑟和諧,何必如此?”


  雙眸掠過一縷冷光,似從牙縫裏擠出一聲:“她……真是王府的克星……”李嬤嬤搖頭不語,猶豫一瞬,脆脆跪下,道:“您要是跪著,我這把老骨頭也作陪跪著。”


  “嬤嬤,你……”西魯克氏扭頭低喚一聲,頃刻又恢複倔強神色,直了直脊梁。


  廣泰愁眉苦目,垂目低顧四下,終是伏地跪倒,請罪道:“王爺,都是哥哥犯錯惹禍,累到王爺和福晉,奴才該死。多謝主子憐憫……隻是小懲大誡,調哥哥去守牧場。奴才心底感激……隻是,若王爺與福晉因此生了間隙,奴才便是天大的罪過……”


  福全垂目掃了一眼,淡淡說道:“廣安一事,與你無關,無需介懷……出去跟她說,所謂婦德,夫便是天。我幾次三番勸阻,她置若罔聞,責令禁足思過……強行出院,此等有違婦德之過,斷不可輕饒。若她知錯能改,便好生回院,靜思己過。如若不然,她知……我想說什麽……”


  廣泰起身怯怯候聽,手指卻不住輕顫,這話如何傳得。


  “去……”福全眉頭一鎖,斷然喝道。廣泰隻得邁步出門,直言相告。


  西魯克氏仰首,麵色一瞬土黃,雙眸噙淚,牙關緊鎖,木木起身。李嬤嬤神色慌張,摸爬著站起,趕緊攙扶。西魯克氏死死拽住李嬤嬤,低眸蔑視一眼廣泰,冷冷道:“走……”廣泰急急埋首。


  邁出幾步,西魯克氏旋即轉身,麵上竟掛了一絲笑,和藹說道:“跟王爺說……我已知錯,這就回院思過。我的過錯,禁足一月還太輕了。今日起我就閉門思過,直到……王爺寬恕之日為止……”


  廣泰惶惶打千,卻不知如何接語,隻得入屋稟告。福全把書撂到一旁,麵色依舊嚴峻,起身吩咐道:“今夜就在書房就寢,你趕緊打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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