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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落花歸塵 (二)

  “皇上,其實……臣妾都忘了她叫什麽,不過在裕親王府見過一眼罷了,倒也……談不上是故人……”聲音輕若耳語,芝蘭卻聽得分明。


  “哦……那何人才算故人?”聲音柔得竟似夏日涼風,吹過芝蘭心底卻似臘月冰淩,他何時對自己如此柔聲細語,又何時喚過自己的乳名,原來早在新梅初開之時,命盤便已注定。芝蘭強撐著接過魏珠手中食盒,唯願這差事早些結束。


  “嗯……自然隻有皇上才算……”


  “哈哈……”一聲開懷大笑,又勾起昔日馬車那幕,芝蘭不由雙手一顫,龍紋碟險些跌落,好在魏珠眼疾手快,急急托了一把。感激地望了眼魏珠,芝蘭急急埋首,麵若赤霞。


  “皇上、娘娘,可以進膳了。奴才……告退……”芝蘭轉身福禮,低聲請退。


  “不是得嚐膳嗎?皇上萬金之軀,萬一有人居心叵測……”成貴人瞥了眼芝蘭,撇嘴嘟囔道。


  “回娘娘的話,原是有掌事專門嚐膳,隻是被遣散了……奴才品階低微,不敢僭越。”芝蘭垂目行禮賠罪,背脊涼風陣陣,唯望及早抽身。


  “主子吩咐你嚐,就得嚐”冷冷一聲責難騰起一抹氤氳,芝蘭匆匆行禮,抿了抿唇,急急轉身,一瞬,睫毛楚楚潤著一抹晶瑩。魏珠瞅在眼裏,暗使眼色,又幫著從食盒取出布盤。芝蘭振了振,強擠一抹笑意,木木轉身,麵朝主子一一嚐膳,珍饈佳肴皆成苦口黃連,似哽在喉口難以下咽。


  “皇上平日用膳,也是如此?臣妾能瞧瞧嗎?”軟榻那頭一味撒嬌,酥得芝蘭愈發力不可支。


  “祖製不可違,不過……你既喜歡,過兩日暢春園避暑賞花,朕帶你同去,叫上禦膳房侍膳。”輕聲慢語盡是寵溺,不肖抬眸偷睨,芝蘭亦想象得到那對烏眸此刻該是何等含情脈脈。


  “奴才……告退……”輕若無聲,芝蘭緩緩福禮,未見榻上傳來吩咐,急急碎步退下,撩簾而出那瞬,險些癱倒在地。芝蘭尷尬地朝魏珠笑笑,低低福了一禮,顫巍巍地踱步離去。已是下午,日頭卻烈得很,光芒刺目,天地白茫茫一片,一瞬又似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芝蘭急急把住欄杆,喘氣急促,天旋地轉。


  魏珠三步並兩步下了台階,趕到芝蘭跟前,急急問道:“怎麽了?”


  雙目緊閉,麵色煞白,嘴角卻揚起一抹淺笑,淒婉淡麗,芝蘭無力回道:“無礙的……應是暑氣過頭,歇歇就好……”


  魏珠攙著芝蘭坐在玉階上,斜倚欄杆,低聲道:“等著,我去取水……”說罷,一路疾奔。取水而來時,魏珠四下尋不到人,極目遠望,唯見一抹淡淡翠綠落寞地隱入月華門。魏珠搖搖頭,嘟嘟嘴,轉身拾階而上。


  不幾日,錢公公果然調派人手遣往宮外暢春園侍膳,芝蘭亦在其列。那日的落魄尚曆曆在目,揪心痛楚尚盈盈於心,芝蘭一百個不情願,雖決心暗下,斬斷情緣,唯是親見他與其他女子卿卿我我時,蝕骨心痛不住暗湧。這幾日乾清宮當差,芝蘭亦是失魂落魄、心不在焉,事後,錢公公曾多番當眾數落。芝蘭深知,長此以往,傳膳的差事恐是不保,念及此,心頭反似一瞬解脫。


  翌日便得出宮去暢春園,心煩氣躁,不知不覺行至點心局,芝蘭便想找雲溪談心,不曾想,入院一幕竟叫人毛骨悚然。


  雲溪掇起小捧點心碎末,揚手輕拋,青石磚上零星散落著幾隻烏鴉,簇頭啄食。烏鴉向來被視作不祥之物,雲溪姑姑卻此般好心,細心喂食,芝蘭看得入神,嘴角微揚一絲笑意。正欲湊近時,烏鴉騰地振翅直竄而上,一瞬,幾聲尖聲厲叫,烏拉拉飛翅亂顫,幾縷玄色羽毛飄落,掙紮片刻便悉數墜落,幾聲悶響,玄色軀殼似在不停抽搐。


  “啊……”芝蘭不禁捂嘴驚呼,雙眸皆是驚恐。


  雲溪扭頭,麵色慘白,嘴唇顫了顫,支吾道:“芝蘭……這……”


  芝蘭不敢靠近,生生縮了幾步,又急急別目。雲溪似緩過神來,定了定氣,歎道:“原是一番好意,卻不料……怎會?哎……”


  芝蘭望了眼雲溪,捎上一抹寬慰,匆匆福禮,心意闌珊。撞見烏鴉已屬不祥,撞見幾隻烏鴉暴斃更是大凶之兆。想及翌日噩夢將至,似被抽空了氣力,唯想早早回去倒頭悶睡,芝蘭逃也般向雲溪道別,匆匆回屋。


  東曦既上,侍膳眾人已穿過神武門,浩浩蕩蕩開往暢春園。十裏青山行畫裏,雙飛百鳥似江南,文人騷客筆下的夏日西郊,晴雲碧樹,柳堤花海,芝蘭心馳神往了許久,尤是那次造訪淥水亭,容若對暢春園讚不絕口,更言及,若論水,淥水亭不及暢春園半分。這座“京師第一名園”舊名李園,乃舊朝外戚遺園,前兩年更被皇上相中,興建避喧聽政的皇家園林。自此,這座萬園之園便消失在文人墨客的筆下,憑空添了幾分神秘。若非皇上為博佳人一笑,自己恐怕今生都與這園子無緣,唯是此刻興致索然,再是良辰美景,亦是虛度罷了。


  “這園子尚未建好,到處都在大興土木,切忌亂竄,都安分守己候在膳房,可聽明白了?”錢公公一落馬車,便召集眾人,凜凜訓誡。


  眾人諾諾稱是。芝蘭心間暗笑,他對戴佳格格果然上心,園林尚未建成,已急不可耐地領佳人來賞,寶珠洞較之這裏,不過山野之地,親疏貴賤之別,他原來分得清明,一瞬,心墜寒潭,盡是落寞。


  “聽說,今日皇上是帶新晉的成貴人,來賞曇花。曇花夜間開花,我們恐怕得候到晚上,芝蘭,先吃點東西,墊墊吧。”銅心姑姑遞過一個饅首,輕聲說道。芝蘭接過饅首,唯是淡淡一笑,點頭謝了謝。


  慕秋撇嘴一撅,朝兩側姐妹低聲道:“這次選秀,聽說皇上就翻了成貴人的牌子,其他都撂了。成貴人如今獨寵六宮,我們今日得好生伺候……我倒想看看這位貴人究竟是不是國色天香……”


  木木啃了口饅首,嚼了嚼,竟如糟糠般食不下咽,心頭又是窒息的堵悶,芝蘭擱下饅首在桌案,木木起身,便要走出膳房。


  “芝蘭……”銅心輕喚一聲,低低搖搖頭。


  擠出一縷微笑,芝蘭解釋道:“姑姑,我前幾日上了暑氣,這會心口還是悶的,我想出去透透氣……姑姑放心,我就在這兒。”銅心會意,微微點了點頭。


  踱出膳房,迎麵水汽襲來,清涼甘甜,放眼望去,卻惟不見湖泊。此時,朝陽還是一圈鵝蛋黃,籠著晨霧水汽,瀲灩彌蒙,一瞬竟似置身蓬壺仙境。緩緩闔目,芝蘭貪婪地深吸幾口氣,夾著晨霧花香,沁人心脾的甘潤,心亦稍稍舒了舒,罷了……既知他心意,如此便能死心了,更好……


  “芝蘭……”晨曦穿透薄霧般的清泠之音。


  睜開眼瞼,還是那對若暖雪初融的烏眸,唯是今日似乎輕籠了一層薄霧,不由莞爾,芝蘭笑道:“容若,怎是你?”一瞬,憶及乾清宮明殿那幕,心頭一緊,斂笑,生生退了一步。


  容若似乎毫無覺察,眸子裏竟是平日不曾見的落寞,稍稍別目,凝視前方,喟歎道:“婉兒……走了……回江南了。”


  心不由一怵,眸光一瞬黯淡,再顧不得避嫌,芝蘭急急湊近,怯怯問道:“怎麽會?婉兒姐姐,她……”


  容若稍稍別過臉來,鼻翼一彎,揚起一弧苦笑,清寂說道:“邂逅婉兒之時,正是我……的嫡妻盧氏亡故的第二年。琴瑟和諧……不過區區三年,她就……難產,散手人寰。避走江南,不過想尋處清淨之地舔舐傷口罷了。金陵之地,我與南方文人,把酒言歡……”


  寥寂麵龐頃刻隆起一絲暖意,愈暈愈暖,嘴角亦微微揚起,道:“婉兒她……像跌落凡塵的花神湖仙子,我們……一見如故,相見恨晚。後來……她隨我來了京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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