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木蘭秋獮(三)
白日裏,玄燁或會見蒙古王公,或策馬狩獵,黑夜裏,或批閱奏折,或商議政事。一晃三日過去了,芝蘭當差,總算有驚無險,因主子終日不在,倒比傳膳當差輕鬆許多。於是,閑暇時分,得了梁九功允許,芝蘭不自覺地踱到浣衣局的偏僻營地,探望萍兒和林嬤嬤。
“芝蘭……”萍兒撂下木桶衣裳,三步並兩步老遠迎了上來。
“萍兒姐姐,你可還好?”芝蘭撫著萍兒雙手輕輕問道,秋水乍暖還寒,一雙纖手泡得紅紅腫腫。
萍兒抽了抽手,嘿嘿笑道:“不礙的,早習慣了。你可還好?”芝蘭笑著點點頭。
“芝蘭……芝蘭……唔……”
聞聲望去,眉角不由一蹙,隻見林嬤嬤捂住李四兒的嘴,朝營帳深處拖去,芝蘭別目,頓了頓,終是問道:“她……不是去了四執庫嗎?”
萍兒朝那廂睨了一眼,嘴角一撅,道:“四執庫的崔嬤嬤當初收她,不過看在伍貴生份上。伍貴生都倒了,豈能容她?銀月走後,她就被崔嬤嬤隨意找了個由頭,遣回來了。”
“那……”些許不忍,芝蘭朝那邊捎了一眼,想及慶芳、銀月當日所受之苦,生生把話咽了回去,一邊幫萍兒漿洗,一邊扯些輕鬆話題。
隙曛時分,芝蘭掌上燈,擰開鳳鈕,添上小撮龍涎,蛟龍口噙圓柱,熏盤簇著四片細葉,幽香嫋嫋。芝蘭一時出神,不由揚指,想撫一撫細葉,尚未觸及,手腕被猛然一扯……
“又不是三歲孩童,你可知這熏爐有多燙?”劍眉微蹙,玄燁低聲責道,隨手端起案幾上的茶杯,捂住蓋口稍稍往熏爐上倒了幾滴,茲茲冒起一圈白煙。不耐地撂下手腕,玄燁漠然踱至案前,正正坐下,埋首批閱奏折。
芝蘭弱弱退至一角,梁九功站在禦座一側,兩人靜若寒蟬,默默候著。幾近兩個時辰,玄燁不曾抬首,眉角微緊,禦筆疾揮。正了正身子,芝蘭強打精神,唯是終不慣乾清宮當差,一候便是幾個時辰,期間隻換過幾次茶水,腰板受得了,瞌睡卻驅不走。垂眸低尋四下,芝蘭極力保持清明,目及燭光下拉拽得細細長長的身影,堅毅的額頭,挺拔的鼻梁……
燭光下,自己蜷縮一角的身影,竟簇在那抹身影一側……緋紅悄染麵頰,芝蘭輕輕挪了挪步子,想晃開那抹身影,不料,這一挪反而簇得更近了。
抬起左手,豎起拇指,輕輕揉了揉太陽穴,玄燁微微抬眸,瞥到一角燦若桃紅的那抹嬌羞,循著眸光瞟到地上倒影,鼻翼彎起一弧笑,眼角眸光柔柔暈開,並攏左手兩指,抬手隔空輕磕兩計。那抹身影仿似吃了兩個爆栗子……
詫然一愕,芝蘭不禁扭頭瞅了眼禦案,玄燁早已垂眸揮毫,唯是嘴角緊抿一絲笑意。一側的梁九功彎了彎唇,浮起一縷竊笑。緋紅更甚,芝蘭怯怯低頭。自那夜觀星,冰山一角似微微融了些,明殿一事總算過去了,芝蘭心下稍許安然。
翌日,玄燁宴請五旗劄薩克,禦膳房和乾清宮一早便著手籌備。晌午時分,營地一陣喧囂,哨兵氣喘籲籲奔至主帳,央梁九功通傳:“梁……總管,成貴人……奉太皇太後懿旨,前來隨駕,人已進了圍場,勞……總管通傳。”
雙眸一緊,梁九功急急進帳通傳。玄燁正與福全,凝著沙盤,挑選木蘭圍場選址,初時一愕,少頃劍眉微蹙,半晌不曾言語。
掠過一抹笑,福全圓場道:“皇上真是好福氣,成貴人千裏迢迢、風餐露宿來這裏……此等情誼……”
玄燁擺手,示意福全噤聲,瞥了眼梁九功,淡淡令道:“騰一處營帳給成貴人……我們繼續。”
“北邊塞罕壩一帶,得圈入,還有……西南方……”玄燁朝沙盤圈圈點點,福全一一點頭,間或亦會說上兩語。
芝蘭候在一角,聽得分明,每每遇到成貴人,皆有一番不順,心下不由暗湧一絲不安。
以示親厚,玄燁特意吩咐,入鄉隨俗,舉行篝火夜宴。卓索圖盟二部五旗的王公貴族,悉數受邀親臨。營地中央燃著篝火,烤全羊炙得飄香四溢,馬頭琴聲空靈悠揚,滿蒙族人布庫摔跤,載歌載舞,一派歌舞升平。
玄燁捧起大碗黑牛酒,掃視四下,聲音微揚,豪邁謝道:“各位劄薩克戍邊有功,朕敬各位一杯。”說罷,仰首一飲而光。
四下一瞬靜寂,五旗劄薩克齊齊起身。
“臣等不敢邀功,臣蒙受聖恩,襲位十餘載,得皇上庇佑,臣和族人感激涕零。”烏特巴拉捧酒回敬,動容說道。
“烏特巴拉說得對,臣是粗人,不懂其他,隻懂唯皇上馬首是瞻。”喀喇沁右翼旗,多羅杜棱郡王喝勒藏,咧嘴笑語,咕咚兩聲仰麵飲下。眾人皆是如此。
芝蘭候在梁九功身旁,不禁朝主座偷瞟兩眼,無論是蒙古王公的豪氣衝天,還是裕親王的禮賢之風,較之他的泰然自若、不怒而威,皆黯然失色,仁厚、威嚴、霸氣、豪情皆在舉止一揮間……
即便沒有頒金節,沒有牧場,沒有白龍馬,沒有寶珠洞……唯是此刻,足以令人駐足動容,一瞬慌亂,芝蘭急急垂目,少頃挪到梁九功身旁,悄聲低語:“梁總管,這處若無差事,可否容我回禦膳房幫襯?”
一瞬沉思,梁九功點點頭,道:“早去早回,夜宴結束,主子這兒還得打點。”芝蘭福禮,匆匆退下,心頭盡是惆悵,不敢扭頭回望,唯恐那搖搖欲墜的決心頃刻坍塌……
成韻捂著耳朵,不耐地踱至帳簾前,挑開一角,又憤然撂下,忿忿道:“今日宴請蒙古王公,你確信皇上不召我?”
侍婢微微縮了一步,垂頭順目,輕聲道:“奴才……找梁總管通傳了,是皇上吩咐……”
“哼……”成韻跺了跺腳,回坐榻上,捶了捶案幾,道,“我好不容易苦求太皇太後,才獲準來到這……卻不料,連皇上都見不著,小柳……怎麽辦?”說罷,眼眶微紅,竟生生哭了起來。
小柳嘟著嘴,怯怯挪到成貴人身旁,悄聲道:“要不等夜宴結束……奴才再去問問?”
成韻騰然站起,拂了拂淚,抬袖掏出一個小紙包,塞到小柳手中,悄聲叮嚀道:“夜宴結束,我親自去皇上營帳。你別隨來……去一側班房給我倒茶……把這個加進去,記住親自端給我。”
小柳怯怯垂目掃了眼紙包,嚇得雙手直顫,道:“主子……”
“怕什麽?這個是額娘給我配的藥,無礙的……”成韻撫了撫小柳的手背,又緊了緊,陰了陰眸子,道,“誰都不許說,否則--”小柳雙唇微顫,連連稱是。
夜宴終近散場,芝蘭急急趕往主帳,遠遠瞧見成貴人主仆一前一後,朝主帳走去,不由急急緩下步子,心中不安更甚,若是成貴人侍寢,難不成自己得守在營帳外……不由一陣揪心,雙腿一瞬僵住。
成韻朝小柳暗使眼色,小柳怯生生分道去了一側班房營帳。魏珠和幾位宮人正低頭張羅。
“魏公公,好……各位公公……好”小柳微微抬瞼,支吾道,“我是成貴人的侍婢……小柳,貴人口渴……叫我來討杯水。”
魏珠輕笑著點點頭,朝外側案幾指指,道:“姑娘,隨意。”
小柳手顫顫地取了茶杯,低瞟四下,慌張地從腰間取出紙包,倒入藥粉,急急執壺衝水,又摸索著把紙納入腰間。
“魏公公……”芝蘭挑簾入帳,輕聲喚道。嚇得手一顫,紙片未塞好,飄然落下,頃刻失魂驚嚇,小柳急急俯腰,伏地撿紙。
“芝蘭姑娘……”魏珠指指外側案幾,笑盈盈說道,“我一早給你涼了茶,就怕你當差著急,喝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