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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積羽沉舟(一)

  積羽沉舟,群輕折軸,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

  《史記》


  眼瞼沉沉,睫毛撲閃掙紮許久,緩緩睜眸,帳簾縫隙斜透一縷曦光,案幾上的金釉茶壺折射出一道彩虹,眯縫雙眸,定睛瞅了瞅,心頭一怵,騰地坐起,四下皆陌生可怖,急急掀被下榻,慌亂中竟跌落塌下,垂目低掃衣襟,芝蘭揪了揪領口,強咽一口氣,還好……


  趕緊摸爬著挽鞋,十指卻微顫,芝蘭定神回想昨夜之事,竟渾渾噩噩,唯是唇邊一陣酥麻,木木地揚指撫唇,雙頰騰染一抹緋紅,昨夜……他……


  扶地爬起,怯怯掃視四下,此處絕非主帳,芝蘭抬手捂了捂頭,唯想趕緊逃離,不及細想,碎步緊踱。


  帳簾呼哧掀開,芝蘭嚇得生生退了兩步。


  “芝蘭姑娘,總算醒了。”魏珠堆著笑,弓腰垂目,道,“沒嚇著姑娘吧?”


  “這是哪?怎麽回事?我……”稍稍定了定神,芝蘭連連發問。


  麵上掠過一抹笑,魏珠寬慰道:“姑娘不必心慌,這兒是裕親王營帳,昨夜……姑娘身體不適,所以……”


  “裕親王?”強作鎮定,聲線卻不由些許顫抖,芝蘭癡癡截語道。


  “姑娘放心,這個……皇上是知道的,我昨夜一直守在帳外。師傅已吩咐宮人……不會有人亂嚼舌根的。”魏珠快快說道,又捎上一抹笑。


  心稍稍舒了舒,赤染雙頰,芝蘭撫鬢,福了一禮,道:“我……得趕緊回帳梳洗……”說罷,低頭垂目碎步出帳。東方微曦,當差的宮人好在不多,芝蘭些許遁行閃避,心下慌亂愈甚,腦際裏,最後一抹記憶是廣泰伸手攙扶,爾後,唯有支離破碎、麵紅耳赤的幾個畫麵。


  怯怯挑簾入帳,慕秋竟直挺挺地坐在榻上,芝蘭不由一驚,躲過那咄咄逼人的眸光,掛著一抹羞赧,行了撫鬢禮。


  “哼……竟徹夜未歸,膽子真不小。”幾乎是鼻翼裏擠出的一抹蔑笑。芝蘭羞愧,眼眶微紅,咬了咬唇,強打精神,回榻翻尋衣裳。


  “你若是真攀上了高枝,我自然替你高興。我……可是正經人家,一心巴望的隻是好好當差,升做領班。你既誌不在此,何苦與我過不去?”慕秋一味挖苦,忿恨中夾著一絲委屈。


  “慕秋姐姐……”芝蘭終是忍不住,振了振,抬眸盯著慕秋,輕聲說道,“不管姐姐信不信,我從沒想爭做領班。我自知身份不及姐姐尊貴,不敢奢想。試問做不做領班,對我來說有何區別?以姐姐的出身,禦前領班對姐姐的姻緣自是錦上添花。對我……卻毫無意義。”


  一時語塞,慕秋撇嘴一撅,瞅了芝蘭兩眼,尖刻之音稍減,道:“你說的若是真心話,我也犯不著為難你,否則……”芝蘭無心糾纏,抱起衣裳,踱至屏風後。


  “你……”慕秋揚指一戳,鼓了鼓腮,轉念又浮起一絲得意,自顧自起身洗漱。


  步履沉重,芝蘭吃力地僵在主帳前,邁不開步子。那幾幕迷蒙卻真切,若果真如此,該如何麵對他?雙頰一瞬赤辣,芝蘭緊了緊帕子,生生摳著那株蘭花,昨夜竟是怎麽了?未染惡疾,那究竟為何?憶起昨夜班房營帳那幕,難不成是那杯茶?芝蘭愣愣搖頭,魏珠斷不會下藥,可不是茶,又是什麽……


  梁九功挑簾出帳,瞅見杵在帳外的芝蘭,盈盈笑道:“芝蘭姑娘,可大好了?”雙頰微紅,芝蘭福禮,垂目回道:“多謝總管關心……隻是,昨夜,為何?”


  雙眸閃避,梁九功尷尬地笑笑,扯開道:“今早我已吩咐宮人伺候皇上晨起,就不勞姑娘了。”


  心頭一怔一緊,芝蘭極力擠出一縷笑意,唯是麵容僵住般,微微點了點頭。


  “嗬……”梁九功又堆上一抹笑,似寬慰又似關切,說道,“姑娘身體不適,該多休息……就先歇上一日吧。”


  心稍稍舒了舒,麵容順了順,芝蘭福禮道謝,盈盈退下。


  “皇上……”梁九功俯身理著主子衣襟,低聲道,“奴才已差她回去了。”


  “嗯……”雙眸些許避閃,少頃凝了凝神,玄燁漠然問道,“查得怎樣?”梁九功不由住手,眼珠子一咕嚕,嘴角微微一扯,麵容一瞬僵住,複又揚手輕輕拂了拂。


  “說……”垂目低凝一眼,玄燁不耐地催道。


  “應是成貴人……芝蘭姑娘誤飲了那杯茶……”梁九功低頭順目,輕若無聲地回道。


  未見一絲驚詫,倒似一瞬坦然,下顎微揚,略略抬眸掃了眼帳頂,長吸一口氣,玄燁冷冷道:“令禮部下詔……晉……成貴人……為……成嬪。”


  雙手一僵,梁九功杵在原地,驚得些許瞠目結舌,少頃,順過神來,答道:“嗻……”待主子出帳行圍,梁九功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主子的心意愈發難測,成貴人此番明明犯了宮中大忌,不罰卻賞……後宮小主雖不少,但能晉為嬪的,皆育有皇子。成貴人入宮不過兩月,亦未見喜,平日主子待她也談不上多上心,如何……梁九功搖搖頭,輕歎一聲,便往成貴人營帳道喜。


  待梁九功離帳,成韻怏怏地癱坐榻上,雙眸黯淡無神,眉宇間盡是忿恨、委屈。


  “主子,您這是怎麽了?昨夜皇上走後,您就悶悶不樂,一宿未眠……”小柳垂手,怯怯低瞅主子,提了提氣,笑了笑,道,“奴才得恭喜娘娘……奴才瞧,皇上待主子是真好,昨夜……陪了主子……那麽久,若不是礙於宮規,皇上定會留宿在此。今兒一早又下詔晉封。”


  “哼……哼……”眼角泛著淚光,嘴角抹過一絲慘淡,成韻一陣冷笑。


  “主子……”小柳愈發不解,頓了頓,又笑著寬慰道,“主子可知,這兒的宮人私下都議論,主子寵冠六宮。”


  抬眸狠狠一剜,鼻翼微顫,成韻緩緩低目,瞅了眼掌心纏著的紗布,冷笑道:“晉封就是寵?就是愛嗎?嗚……”


  瞅著掩麵哭泣的主子,小柳失了方寸,忙忙湊近,輕撫主子背脊,低聲安慰道:“奴才愚笨……”


  抽泣的身軀猛然一僵,成韻直了直身子,抬手拂去淚水,眸光陰冷,扭頭湊近小柳耳際,悄聲低語兩句。


  麵色瞬時煞白,小柳支吾道:“主子……這,我……”


  “怕什麽?有我在,況且你說的句句屬實。”眸子冷若寒冰,成韻一字一頓,幽幽道。


  小柳哭喪著臉,旋即,順了順麵容,福了一禮,便出了帳。


  芝蘭漫無目的地在營地亂逛,回禦膳房營地,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不知不覺踱至浣衣局營帳。


  “芝蘭姑娘……”林嬤嬤遠遠瞅見芝蘭,拽著肥胖的身軀,碎步晃悠悠地迎了上來,竟一把握住芝蘭雙手,來回婆娑,堆滿笑意,喃喃道,“如今懂得飲水思源的人……少,姑娘心眼真好。”


  雙手被林嬤嬤緊緊攏住,嬤嬤掌心的老繭刺得芝蘭癢癢酥酥。往昔,林嬤嬤雖熱情卻不似今日這般殷勤,些許錯愕,些許尷尬,芝蘭笑著抽了抽手,道:“我們姐妹三人,多虧嬤嬤照顧,來看嬤嬤……是應該的。”


  這話林嬤嬤聽著甚是受用,不由開懷一笑,道:“上門都是客,我啊……藏了點西湖龍井,等著……我去泡茶。”


  “林嬤嬤,不必忙了,我……”揚手想扯住林嬤嬤,那龐大身軀如何拽得住,芝蘭手懸在半空,隻得福了一禮,目送嬤嬤,瞟及昔日姐妹,滿臉尷尬地笑笑。


  “芝蘭……”萍兒笑盈盈地迎了上來,扯住芝蘭手腕,上下打量,豔羨道,“我早知妹妹……是大貴之人,果不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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