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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碎瓊亂玉(四)

  餘光瞥了臉色煞白的近身,玄燁心生一絲疑竇,唯是與臣子們商談正酣,無暇理會。梁九功睨了眼自鳴鍾,都過了一個時辰了,魏珠怎還不見回,不由心焦如焚。


  “今日就到這兒,幾位用完膳再回京不遲,命禦膳房備膳。”玄燁淡然說道。梁九功諾諾稱是,臣子們皆跪謝聖恩。


  “小梁子,召成嬪,朕今日陪她騎馬。”雙眸染笑,玄燁起身踱至軟榻前,信手拈起一本書,清然吩咐。


  “嗻……”梁九功愣了一瞬,旋即稱諾。三藩戰事順利,主子心情大好,唯望此次虛驚一場,尋到那丫頭,以主子今日的心境斷不會過於責難,心不由舒了舒。


  秋高氣爽,綠野千頃,兩匹馬兒或俊逸奔騰或閑庭漫步。玄燁瞟了眼身側馬背上紅粉撲撲的笑靨,眼簾卻不由浮現頒金節懷翼裏的那暈羞怯,鼻息似貪戀昔日那絲淡雅醇香,不由深吸一氣,撲鼻的卻唯有芳草泥土的澀澀和成韻袖口飄逸的牡丹芬馨……


  梁九功遠遠瞅著主子,心底卻空空蕩蕩,眼見夕陽西下,魏珠既未歸來,亦不見差人送信,難不成真出了岔子……心間一陣暗否,這丫頭應是不甘被遣出宮,耍苦肉計博主子憐惜,如何會容自己出事,不過邀寵的下作伎倆罷了……心又稍稍順了順……


  已近掌燈時分,玄燁領著成韻在帳內對弈。成韻咬了咬指尖,另一手捏著棋子,懸在半空,舉棋不定,嘴一嘟,嬌嗔道:“皇上明明說讓著臣妾的,才下了幾個來回,就逼得臣妾走投無路了。”


  “哈哈……”玄燁伸手摁在榻上,稍稍活動活動肩頸,道,“你啊……棋藝不精,朕若是不讓你,恐怕這局早結束了。”


  “嗯……”成韻依舊撅著嘴,膩歪道,“再來一局嘛。”稍稍扭頭睨了一眼,玄燁笑著點點頭。


  盈盈於心的皆是幸福,成韻揚指清理棋盤,自那賤丫頭不在禦前晃蕩後,皇上待自己複如從前,甚至,寵溺更甚,那丫頭得有多遠趕多遠。想到那夜寢帳侍寢那幕,成韻心頭如螞蟻啃噬,切齒之恨,眉角不由一蹙。


  梁九功瞅著燭火,心已焦得麻木,不祥之感暗湧,愈湧愈濃。聞得帳外一聲輕咳,懸著的心終於落了落,旋即又似吊至嗓子眼,梁九功悄聲躡步退下。


  “怎樣?”再顧不得端著凜凜架勢,剛出帳,梁九功便悄聲急問,聲音都些許低顫。


  麵色煞白,嘴角顫顫地扯了扯,眼眶微紅,蒙著一層淚花,魏珠欲言又止。


  一把揪住魏珠肩頭,梁九功著力掐了掐,鼻息急促,訓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沉住氣,到底怎麽了?啊?”


  魏珠抿了抿嘴,踮腳對梁九功耳語兩句。梁九功愣地退了一步,差點沒站穩。魏珠急急伸手攙了一把。雙眸空洞,半晌憋不出話來,梁九功深吸一口氣,無力說道:“請索綽羅大人……隨時候著……皇上,可能……會召見……”


  魏珠依舊攙著師父,不由緊了緊手,憂心忡忡地問道:“師父……這……你如何……跟主子說啊?”


  一抹冷笑掠過,梁九功淒然,道:“事已至此……如何能瞞得住,哎……”搖搖頭,拂開魏珠,梁九功幾乎是拖著身子入的帳。


  “皇上……這個不算,臣妾要重來……”依舊是嬌嗔,梁九功聽來無比刺耳,心間愈發愁悶。


  玄燁揚指捏棋,僵在半空,嘴角浮起一絲不耐淡笑,道:“要悔棋得趕緊咯……朕的棋子一落,可就由不得你了。”成韻嘟嘴捎上一抹嬌媚。


  深吸一口氣,梁九功撲通跪下,緊了緊拳頭,低頭垂目,定了定神,低聲稟道,“皇上,禦膳房宮人覺禪氏芝蘭……沒了。”


  叮咚……棋子滑落指間,跌落青玉棋盤,砸起濺開,悶聲滾落地上……梁九功低低瞥見主子的手僵懸在半空,心不由怦怦若出。


  “什麽?”成韻蹭地站起,聲尖氣促,道不清是驚是喜還是悲,急急問道。


  雙目一閉,梁九功振了振,嘴角溜出一聲細聲快語:“昨日晌午,覺禪姑娘從湖那頭的哨崗出了圍場,說給成嬪娘娘撿紙鳶,徹夜未歸。今早魏珠發現,奴才央侍衛四處找尋。索綽羅大人尋到了紙鳶,也尋到了……人……”


  一口氣吐完,額際不由冒了一層冷汗,心頭卻些許釋然,梁九功不敢抬眸,伏在地上,深深埋下頭來。


  成韻緩緩坐下,嘴角微扯,心間淩亂,竊喜夾著一絲愧疚和怯弱,弱弱地低眉偷睨榻上之人。


  笑冷凝成冰凍在臉上,眸光瞬間黯淡灰沉,似大漠沙暴前夕灰蒙蒙的渦旋,手僵懸半空頃刻無力垂落,喉際不由一滯,心堵悶生疼,錐心蝕骨,玄燁竭力順了順氣息,唯是悲慟仿似自丹田一襲而上,頃刻吞噬此人此心。呼吸已然不暢,伸手強摁軟榻,十指不由死死摳住錦衾,茲茲細聲撕扯,指蓋已掐入錦衾,薄唇幾度微張,終是緊抿不語,顎骨緊繃微凸……玄燁依稀聽見嘴中牙床緊咬微顫的咯咯之音,急急闔目,嗓際似湧上一股腥紅,生生咽了咽,順了順氣,聲帶沙啞低沉,似從齒縫擠出的一句低語:“胡言亂語……人既尋到,如何說沒了……”


  梁九功微眯著眼,聲音低顫,夾著些許哭腔,道:“是真的……皇上……覺禪姑娘真沒了……”


  猛然睜眸,寒潭蒸起一層氤氳,十指悉數陷落錦衾裏,雙拳一握,揪得又是一聲撕扯,刺耳慎人,聲音愈發低鬱,“人呢?帶來見朕……”


  “皇上……奴才求您別看了……”梁九功輕聲抽泣,“讓奴才處理吧,奴才一定叫覺禪姑娘走得安穩……”


  “皇上,還是算了吧,這人都沒了,還帶進帳,多晦氣……”成韻怯怯勸道。


  “去……”聲音抑著難掩的悲,透著不容抗拒的怒。


  梁九功摸爬著起身,跌撞著出帳,旋即,又領著索綽羅入了帳。索綽羅麵色冷峻,左手拿著紙鳶,右手拎著藏青包袱,噤聲不語,恭順行了大禮。


  淡掃一眼跪地的侍衛,眸光蒙著的霧氣愈發冰淩,心頭暗湧一絲希冀,玄燁鬆開拳頭,抬手揚起拇指揉了揉太陽穴,頓了頓,道:“人呢?”


  索綽羅雙眸一沉,放下紙鳶,遲疑一瞬,捧著包袱,端端正正地推上前,輕置地上,語氣沉重地稟道:“回皇上,臣奉命尋覺禪姑娘,找到了紙鳶……還找到了這個……”


  “草原狼群肆虐,覺禪姑娘應該……”指了指包袱,索綽羅順了一口氣,接著道,“已遭不測。奴才找宮人比對過……這確是覺禪姑娘之物……”


  成韻眉頭緊蹙,嘴角緊抿,一擺手,道:“趕緊……拿下去……”


  久違的恐懼……八歲喪父十歲喪母時的彷徨無助……再度漫天鋪地襲來,玄燁頓覺心搐得不能自已,雙眸若暴風驟雨侵襲之前的汪洋,波濤雲湧,昏天暗地,唯望一切皆是錯聽,低沉如深穀傳來的一聲顫顫嘶吼:“混賬!人命關天豈能兒戲,單憑一個包袱,便斷定她不在人世?簡直荒唐至極……”


  “皇上,臣斷不敢憑空猜測……”索綽羅急急挺了挺身子,顧不得跪在一側的梁九功狠命搖頭,嗖地解開包袱……


  “啊……”成韻連連別目,頓覺胃內翻江倒海,便要嘔吐。


  烏瞳放縮之間,漣漪驟起……包袱裏那襲春日淡嫩新綠,似一夜老去,成了暮秋的流丹楓葉,霜葉紅於二月花,杜鵑啼血般殘忍淒美。袖口的那簇淡雅蔓藤暗繡,仿若昨夜還在蛟龍熏爐旁拂袖而過,尚帶著自己情急一瞬扯袖落下的掌溫,如今卻被撕扯得碎瓊亂玉,夾著狼群嗜血的唾涎和群魔盛宴的酣嬉淋漓……剜目怵心,狼群撕咬的不是嫩綠,是胸口怦然悸跳的心,抬手捂住臉龐,深深埋下雙眸,直到脹痛難耐,不忍移手不忍複看,玄燁俯下腰來,鼻息間一瞬是那熟悉的淡淡幽香,另一瞬是致命的蝕骨血腥。


  梁九功抬眸瞅了眼主子,挪著膝蓋,湊到索綽羅跟前,顫顫地係包袱,連連拂手屏退索綽羅和成韻。成韻再顧不得其他,蹬著花盆鞋蹭蹭出了帳。梁九功遲疑一瞬,拎起包袱,把包袱摒得遠遠的,便要離帳。


  “別碰她……把她……留下……”一聲低沉顫栗之音飄過,梁九功愣愣放下了包袱。


  杵在帳外,梁九功躲在簾縫處,怯怯偷瞄……主子不曾移手,不曾抬頭,似僵在榻上,唯見肩頭簌簌抽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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