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歡笑成塵 (一)
人亡有此忽驚喜,兀兀對之呼不起。嗟餘隻影係人間,如何同生不同死?
同死焉能兩相見,一雙白骨荒山裏。及我生時懸我睛,朝朝伴我摩書史。
漆棺幽閟是何物?心藏形貌差堪擬。去年歡笑已成塵,今日夢魂生淚泚。
——
陳衡恪的《題春綺遺像》
零星幾點火把隱在茫茫勁草間,揚鞭聲驟急驟緊,秋風飄過拽出一束束騰焰,隆科多伏在馬背上,心悸難安。
為何明知事有蹊蹺,卻依舊鬼使神差地給她匕首?若非得見佩刀上鐫刻的佟佳二字,哨崗守衛怎會輕易放行?若不出圍場,她何至置身凶險之地,吉凶未卜?為何當日成嬪出言羞辱,以訛傳逼她自尋短見,自己明明怒火中燒、心焦難安,卻任她莞爾一笑便置之不理?尋紙鳶……她此番分明是尋死,名節對女子何其之重,為何自己居然不懂?暗暗自責,蝕骨悔恨夾著沁入心扉的慌亂,涼風拂麵卻拭不幹眼角的迷蒙,隆科多緊了緊韁繩,複又狠狠一記揚鞭。
“大人,天都黑了,要不明日再尋吧?”身後的侍衛扯著嗓子,揚聲問道。
“繼續找……非找到人不可……”
“大人盡管放心,佩刀一事,我已嚴令守衛,死都不會有人提起。”方才的侍衛又高聲喊道,頓了頓,憂慮勸道,“她一個女子,徒步走不了多遠,這一帶的蒙古牧民,我們都已問過,她一定不在這兒。我們繼續找,隻怕越偏越遠。況且,野狼出沒,我們人手不夠,還是先回營,明日天明再去別處找吧。”
瞬即一怔,隆科多急拉韁繩,馬兒一聲嘶鳴,嘎然止步。圓目一瞪,盡是慍怒,隆科多厲聲嗬斥:“妄稱鐵錚錚的硬漢,竟說出此等混賬話來!荒郊野嶺狼群出沒,她一個女子,若無庇護,該如何活命?”
轉念一想,方圓數十裏的族民已悉數問過,皆未見過芝蘭,看來是走錯了方向。隆科多擰轉韁繩,朝另一個方向馳去,揚聲嚴令:“朝東邊繼續找,懈怠者,軍法處置!”
東邊依稀幾點火光搖曳,夜風掀起草浪,幾頂蒙古包若隱若現。心頭滋生一絲希冀,隆科多抽了一記長鞭。隨著馬兒聲聲嘶鳴,急急跳下,不及拴馬,隆科多飛奔迎上挑簾出帳的蒙古男人……
揣著翠玉簪子,隆科多深吸一口氣,懸著的心總算稍稍鬆了鬆。
“大人,不如我們先回營吧。既然族民說,有位滿族姑娘用玉簪子換了馬匹和蒙古長袍,那應是覺禪姑娘無疑。她既有心出逃,哨崗之責便輕了。”侍衛湊近低聲勸道。
心頭一緊,隆科多瞥了眼部下,出逃可是死罪,即便逃得了草原狼群襲擊,亦難逃內務府追捕,瞬即麵容一繃,道:“這簪子一看便知出自大貴之家,她不過一介宮女,這簪子怎會是她的物件?出逃乃宮闈重罪,我們豈可胡亂下定論?簪子一事,不得向任何人提起,我自有分寸。今日先回營!”
回營已近亥時,幽暗的湖麵似騰起一層迷蒙水氣,氤氳彌漫。淺灘的水草潤潤濕濕,任由清風吹皺湖水,掀起漣漪推進逼仄的灣溝。水草裏揉著零星火光,似灑落夜幕的繁星,又似漫天飄零的碎銀……
隆科多一路若有所思,不經意瞟及湖麵,些許愕然,複又定睛瞅了瞅,旋即皺了皺眉。當班的低階侍衛殷勤地奔上前牽馬,隆科多指著湖水,怒氣衝衝喝道:“圍場嚴令,不得湖內放燈!以防刺客夜襲,你們都當耳旁風嗎?還不快把燈撈起來!”
侍衛急急單膝跪下,解釋道:“這是成嬪娘娘差近侍放的,說超度禦膳房宮人覺禪氏,梁總管也默許了,所以……”
“什麽?!”隆科多一把揪起侍衛的領口,驚愕得五官都些許扭曲,道,“她到底怎麽了?”
侍衛一時愣住,旋即指了指遠處班房,支吾道:“索綽羅大人……”嗖地鬆手,隆科多一路飛奔……
主帳一片滯寂,梁九功弓腰候在帳外,愁眉淚眼。入宮二十載,宮人罹難早已司空見慣,唯是此般摧身碎首的厄難,真是慘絕人寰,聞所未聞。素不相識之人都免不了扼腕歎息,更莫說主子對她有情。哎……梁九功低低搖了搖頭,心中暗湧一絲愧意,這女子近來遭受接二連三的打擊,主子不清楚,自己是心知肚明的,卻……礙於個人得失,隻當睜隻眼閉隻眼,而今惹得主子如此傷心,禍及自身,也算咎由自取。若是自己出手庇護,或向主子求情,她何至落到今日這般田地?主子又何至心傷至此?
幽幽闔眼,梁九功深吸一氣,緩緩睜眸,振了振,輕聲道:“皇上,時辰不早了,奴才伺候您早些就寢吧?”半晌不見回音,梁九功麻著膽子躡手躡腳地挑簾入賬。
營帳一側,早已燭盡燈熄,軟榻上空空落落,黯淡昏光籠罩下青玉棋盤寥寂清零,榻下唯見紙鳶,模糊不清的那抹輕黃似披了層黑紗,盡是亡者的清淨寂滅之氣。梁九功不由心慌,碎步急邁,拂過一縷風,榻邊錦衾裂口,幾絲雪白棉絮清揚紛飛。
探頭屏風裏側,梁九功稍稍舒了舒心。主子和衣倚在睡榻上,未掌燈瞧不清神色。唯是瞥見睡榻裏側,主子搭手撫摁的包袱,梁九功不由雙眉一皺,顧不得其他,碎步邁至榻前,噗通伏地跪下,求道:“皇上……亡者戾氣過重,皇上萬金之軀,萬萬不可沾染。人死不能複生,讓奴才把覺禪姑娘請出去吧。”
說完,梁九功埋著頭,碎碎地挪動膝蓋湊近軟榻,怯怯抬眸,愣愣伸手去抽包袱。猛然一摁,眼瞼低垂,玄燁拎起包袱,緩緩抱至胸前,緊了緊雙臂,若深潭古井底處揚起的回音,嘶啞低沉,“別動--朕不信她就這麽走了,朕不信……”
雙手僵住一瞬,梁九功緩緩縮手,遲疑片刻,低聲勸道:“皇上……芝蘭姑娘心地善良,您這樣……她如何放心走好?還是讓奴才帶她下去吧。”
眸光刺透黑暗的犀利,瞬即滯暗,玄燁盯著霓幬,心間暗湧無法言語的苦痛,仿若囈語喃喃:“她怨朕……朕待她……她該恨朕才是……‘蕙弱芳未空,蘭深鳥思時’……慶芳之死……誰告訴她的?”
抿了抿唇,梁九功低低回道:“奴才一定徹查。”
“哼……查又有何用……”玄燁仰頭,雙眸霧上一層氤氳,無力說道,“朕……才是罪魁禍首……是朕……”
“不是的,皇上……”梁九功急急抬眸,輕聲寬慰,“芝蘭姑娘不怨皇上……更不會恨皇上,皇上千萬別自責。”
一縷苦笑掠過雙眸,氤氳更甚,肩頭微微一抖,玄燁歎道:“尋紙鳶?分明是有意……尋死,出逃也好……尋短也好……都是尋死。是朕逼的……”
“皇上,不是這樣的。”一時情急,梁九功不由伸手揪住榻沿,腦際迅速一轉,稍揚聲線,道,“小珠子那日去見她,她還有東西托小珠子轉送皇上,她怎會……怨皇上?不會的……”
微微扭頭,雙眸透著彌蒙霧氣,閃過一絲希冀,玄燁垂目凝了眼梁九功。梁九功愣愣點了點頭,試探著伸手去抽包袱,低聲道:“奴才先安置好她……再傳小珠子來……”
包袱嚴嚴實實被主子的雙臂攏著,梁九功抽不動,不再使勁,唯是這包袱晦氣至此,萬萬不可留在禦前,腦筋一轉,複又垂目求道:“皇上,索綽羅大人雖說比對過……莫說皇上不信,奴才也不信……芝蘭姑娘一向機靈,若像皇上所說……是出逃,斷不會輕易叫自己遭遇不測。若是尋短,這圍場裏……她也犯不著想方設法地出去。皇上給奴才包袱……奴才去徹查。佟佳大人……也不信索綽羅大人所言,他說明日還要繼續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