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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歡笑成塵(三)

  蹚著及膝蔓草,茫茫綠野掀開一線細口,瞬即又簇攏成毯,秋風拂過綠草呼呼作響,和著籲籲氣喘,盡是氣促急亂之音,不住扭頭回望,湖邊的哨崗愈來愈遠,手揣匕首哧哧急響,微微躬腰疾奔,整個人都沒入草叢裏……


  哨崗模糊難辨,撫腰急喘,透不過氣來……汗粘著宮衣箍在身上,束縛難耐……急急扯下淡綠宮衣,清風拂麵,清涼沁人……


  撲通……撲通……又撲了空,匕首深深插入泥土裏……拔刀……再撲……兔群上躥下跳,散落四野,屏息再撲……匕首映著晌午烈日,一道亮光刺眼,慌亂閉目,手背一縷濕熱,腥紅染赤了雙眸……拎起長長的、毛茸茸的耳朵,別目卻還是瞥見,圓滾滾的灰肚腩微微抽搐……心些許揪痛,惶惶把灰肚腩裹進淡綠宮衣裏……再撲……再裹……直到蔓草倒了一片,周遭彌漫的血腥足以引狼群饕餮夜宴……胡亂用蔓草擦了擦匕首,雙手都些許輕顫……


  遠望東邊,依稀幾點蒙古包,深一腳淺一腳……蹚行……牧民夫妻憨厚的笑顏,掏出玉簪子,操著蒙語討價……換上天藍長袍,穿上筒靴,捋順發絲盤起羊角,戴上珠鏈……輕撫馬兒柔順黝黑的鬃毛,跳上馬背,一記長鞭……一路往西,和風夾著泥土芬草的芳香,敞臂擁著自由的氣息,一路顛行……


  嗓際微涸……一窪水湛藍透澈,倒映藍天白雲,宛若一麵天鏡,灣溝的水草隨風輕擺,好似舔食泥土的清甜……雙手握匕首拚命挖泥,草草掩了換下的淡綠宮衣,捋泥深埋……


  馬兒咕咚咕咚舔著湖水……揚手拂了拂湖麵,清澈見底,捧一口潤喉,清涼甘甜……皮囊水壺沒入湖水,咕嚕嚕作響……


  馬蹄亂踹,一陣嘶鳴,一抹灰褐斑紋蝮蛇哧溜纏行馬蹄間……慌亂拔刀……三角頭閃著凶光,哧哧吐著毒舌……遲疑一瞬,救馬……揮刀……右臂一陣刺痛……那抹灰猛然一甩,咯噔落進水裏……指蓋一瞬變紫,手臂發麻脹痛,匕首落地……藍天白雲如湛藍錦緞嘩地扯落……一抹棕色一晃,黝黑皮膚,炯炯雙目……


  眸光裏的火一瞬熄滅,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呼救,聲音卻沒在嗓子眼,一片死寂。掙紮,右臂錐心刺痛,渾身麻木。聲響,蒙語唧咕……一瞬又是死寂。仿若被夢魘牢牢鎮住,腦際浮現的皆是逃竄、血腥、毒蛇,掙紮……掙紮……再掙紮……


  眼瞼若灌了鉛,重墜……拚命睜眸,一絲光透入眸子,點亮眸光,愈來愈亮,帳頂白蒼蒼晃眼,右臂麻脹,想要抬臂唯是指尖微顫了兩下,左手掀開衾被,木木去扯右臂,一陣脹痛難耐,芝蘭低低呻了一聲。


  簾帳猛然一掀的呼哧聲,一個年輕蒙古女人驚喜呼喚,“醒了,醒了。”


  皮靴入帳咯噔雜亂,佩刀哐當哐當,應是幾人同時入了帳,芝蘭掙紮著想坐起,唯是渾身乏力,生生使不上勁。


  “姑娘,別亂動……”剛才的蒙古女人急忙上前扶起芝蘭,輕輕往背後塞了個抱枕。


  “賽罕,給她取點白食來。”身著棕色夾袍的年輕男子,瞥了眼芝蘭,朝榻前的女子吩咐道。


  睜大眸子,定睛瞅了兩眼,腦海翻來覆去的那幾個畫麵複又浮現,芝蘭認得這對眸子,分明是湖邊之人。男子身後站著兩個蒙古男人,一位三旬開外,一位約摸四旬。二人皆環臂抱在胸前,神色肅穆,腰間的佩刀格外醒目。


  蒙古男人站在一尺開外,望著芝蘭,嘴角浮起一絲笑意,竟用滿語輕聲道:“姑娘,你被毒蛇咬了,都昏迷兩天了,一定餓了吧?”


  渾身木然,擠出一絲笑,芝蘭搖了搖頭,張嘴說話時方覺嗓子嘶啞生疼,虛弱無力地說道:“還好,謝謝……勇士……救命之恩。”


  迎著芝蘭彌蒙的眸光,蒙古男人擺手笑了笑,道:“不過舉手之勞,姑娘不必客氣……我叫和羅理。這兩位是我的隨從……”


  芝蘭含笑朝二人點了點頭。年長的隨從,扯了扯嘴角,眼瞼垂了垂,稍稍頷了頷下顎。年輕的隨從,麵色一沉,眸光幽冷,盡是敵意。芝蘭不由尷尬垂眸。和羅理瞥了眼身後,低聲喝止道:“紮布--”年輕隨從稍稍斂了斂,拱手出了帳。年長的隨從猶豫一瞬,也拱手出了帳。


  “紮布,她是少汗的客人,你怎能如此無禮?”


  “客人?因為她,我們足足耽擱了三天。要不是為了救她,四處去找蒙醫解毒,我們這會恐怕都已進了圍場,見到了清朝皇帝。我看少汗恐怕忘了,我們此行的目的!”


  “少汗自有主張,休要胡言。”


  “這幾日清營戒備鬆懈,侍衛統領都不在營內,正是混進去的大好時機,卻為了一個滿族女子……哼……”


  帳外低聲的蒙語爭吵,芝蘭聽得分明,心不由一緊,怯怯抬眸瞥了眼和羅理,瞬即垂目,這主仆三人恐怕居心叵測,斷不可讓他們得知自己識得蒙語,此地更是不宜久留。芝蘭刻意側了側身子,麵露一絲痛楚,微微眯縫了眼。


  和羅理見狀,往外退了退,低聲道:“你先休息,我們稍後來看你。”


  心底些許慌亂,約摸著人已離帳,芝蘭掀起衾被,吃力地穿靴下榻,晃了晃袖口,驚覺丟了匕首,複又按了按腰際,家書亦已不翼而飛。顧不得匕首、家書,猶豫一瞬,芝蘭輕輕掀起帳簾,挑開一條細縫,確信四下無人,悄悄溜出了帳。許是餘毒未清,隻覺頭重腳輕,芝蘭一路些許踉踉蹌蹌,不由扯住及膝勁草一路疾奔,掌心頓感生疼。


  夕陽西下,丹紅耀目,除了身後的蒙古包,周遭皆是一望無垠的綠野,心底盡是恐懼,入夜狼群肆虐,若找不到牧民,恐怕……芝蘭緊了緊步子,呼吸急促不暢,頭愈發昏沉,蒲草都似愈來愈重。


  耳際響起揚鞭聲,心下更慌,芝蘭跑得更急了。唯是,不過瞬間,三匹駿馬已團團圍將過來。


  和羅理拉了拉韁繩,狐疑垂目,問道:“你竟會蒙語?”芝蘭心慌,不由退了兩步。


  黝黑雙頰映著落日赤霞,泛起一層紫暈,細長雙眼烏黑澄亮,嘴角肆意揚起,和羅理笑道:“芝蘭姑娘不必擔憂,我不是惡人,此處方圓十裏了無人煙,姑娘還是回帳吧。”說罷,伸出手來。


  半信半疑地仰頭瞟望一眼,芝蘭微微搖了搖頭,又退了兩步。紮布怒目一瞪,忿忿,道:“少汗,這女子不知好歹,我早就勸少汗別在她身上白花氣力。一個出逃的宮人,和戰場上的逃兵無異,指望她給我們指路,簡直……”


  “紮布--”和羅理扭頭低聲嗬道,瞳孔微縮,篤定說道,“臨行前,歃血為盟,你說過什麽,該記得清楚。”紮布抿了抿唇,噤了聲,唯是拱了拱手以示賠罪。


  掃了眼芝蘭,和羅理跳下馬,扯了把韁繩,走到芝蘭跟前,凝視一眼,道:“上馬。”


  遲疑一瞬,既是無路可逃,唯有見步行步,芝蘭搭了把和羅理的手臂,跳上了馬。和羅理扯了扯韁繩,對侍從吩咐道:“你們倆先回去,我們隨後就到。羅布桑——帶紮布回去。”


  羅布桑瞅了眼紮布,努了努嘴。紮布瞪了芝蘭一眼,方悻悻騎馬離去。


  “不問自取是為賊……你不僅偷看我的家書,恐怕匕首也是你拿走的?”芝蘭伏在馬背,垂目凝了眼牽馬之人,略帶慍意說道,“你救我,絕非巧合。你們竟跟了我多久?”


  和羅理回頭,仰麵抬眸,麵頰竟泛起一絲紫,略顯羞愧地說道:“我非有意偷看姑娘的家書,隻是蛇毒凶險,唯恐……我不過想知道姑娘的身份罷了,萬一姑娘有何不測,我也好捎書給你的家人。匕首……賽罕拿著,你走時,她自會還你。至於跟蹤……從你出圍場開始……可,我也不是有意的,我們有要事求見你們的皇帝,隻是……找不到引薦之人,才會出此下策,等在圍場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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