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眾裏尋她 (三)
成韻弱弱噤聲,不住哽咽,梁九功輕咳兩聲,魏珠趕緊推搡著小柳將成嬪攙下。
“為何不早說?”玄燁怒目掃了眼梁九功,周身毛孔微張,無法宣泄的痛楚似要肆意傾瀉。
梁九功垂眸,些許委屈,些許無奈,跪下請罪道:“奴才該死……那夜,皇上叫她騎馬,奴才原是要說的,隻是……奴才該死。”
微微仰麵,倚在軟榻上,周身竟是一凜,漠然盯著帳頂,鬱結於胸的悔恨更甚,心堵得窒息,嗓際不由咽了咽,一瞬,騰得站起,玄燁闊步出帳,直奔馬廄。奔逸揚起的細風輕拂,喚醒原已些許麻木的心扉,痛,卷土重來複抑不住,玄燁一躍馬上,一記揚鞭,絕塵而去。
“趕緊叫索綽羅大人護駕。”梁九功急急吩咐。
“芝蘭姑娘,我們隻能送到此處了……”和羅理拉了拉韁繩,直視遠方,淡淡說道,“這裏離湖邊哨崗約摸十裏路,姑娘萬事小心。”
賽罕與芝蘭同騎,聞聲跳下馬來,伸手攙芝蘭下馬,捎了眼關切,握了握芝蘭的雙手,垂眸盡是愧意,道:“芝蘭姑娘,我們一輩子都會記得姑娘的大恩,姑娘保重。”
擠出一抹笑意,芝蘭抽手,覆了覆賽罕的腕子,道:“賽罕,謝謝你多日照料。”撫了撫腰間的信箋,芝蘭仰麵,對和羅理說道:“信,我一定送到。我走了……”
瞅著那襲淡藍長袍愈行愈遠,漸漸沒入草浪裏,和羅理遲遲不肯移目。
“少汗,她可信嗎?萬一送不到,我們得留有後招才行。”紮布眼神冷漠,揚了揚下顎,質疑道。
怒目一瞪,和羅理扭轉韁繩,一記揚鞭,淡淡道:“用人不疑。”四人揚鞭離去……
撩起蒙古長袍,蹚著厚厚的蒲草,芝蘭深一腳淺一腳,甚是吃力。驕陽耀目,茫茫四野都似蒙上一層光暈,芝蘭拂了拂額頭,餘毒掀起陣陣反胃,雙頰頓時騰起一暈潮紅。急急扯下腰間的皮囊,仰首潤了潤喉,駐足遠眺,哨崗依稀可見,芝蘭不由心頭一緊,唯是此時不同往日,腦際不再編排任何說辭,一切淡然處之。
耳際傳來雜亂的馬蹄聲,由遠而近,似是從哨崗傳來,猶豫一瞬,芝蘭理了理衣襟,複又往前蹚行。一匹棗紅駿馬,四蹄翻騰,長鬃飛揚,如風如電,馬背上一襲月白,映著晌午烈日格外耀目。定睛一瞧,四麵八方簇湧一片雜色馬群,海潮拍岸般滾將過來,呼嘯奔騰,馬背上皆是侍衛官服。芝蘭不由駐足,如漲潮時分,海岸上擱淺的一隻貝殼,望著滾滾襲來的海浪,一時失了方寸。
萬綠叢中一點淡藍,淺淡得幾近無痕,唯是這淺淡依舊漾起心間一絲希冀,玄燁狠狠一記揚鞭,唯望那抹淡藍恰是心頭那點新綠。愈馳愈近,心愈揪愈緊,喉結一滯,玄燁不由氣喘,一瞬,心底竟是恐懼。原來,希冀背後是難以承受的傷痛。初見血衣心如枯木,爾後,一次次希冀破滅,一次次戮心之痛。唯是瞅見那抹淡藍屈身跪下,腦際一瞬嗡鳴,雙眸都似迷蒙,心怦然驟急,玄燁緊了緊韁繩,馬兒前蹄高揚,一聲嘶鳴劃破天際……
躍然下馬,幾步疾奔,一瞬,雙腿僵住,呼吸緊屏……翠淺柳眉、清揚星眸清麗如一眼甘泉,汩汩暗湧心底,潤得撕心裂肺的舊創頃刻不藥而愈,一瞬,直衝心扉的驚喜若狂,心間重石落地般釋然,薄唇微張一聲低喘,鼻翼微隆輕揚一弧笑意,眸光濕潤卻盡染喜色,玄燁不由仰頭凝望長空,長舒一氣,青碧如洗,陰霾盡掃。
夜闌人靜時,心頭曾幻念百千回,微微習風掀起層層綠浪,於碧波蕩漾中微微浮起一點盎然新綠……即便這點綠卑若微塵,自己當不顧一切,唯隨此心,攬她入懷,喃喃傾述衷腸。然,這點綠近在咫尺,雙腿卻僵住,皇權、家世、世俗、心機……瞬間吞噬心扉,丹田直衝而上的驚喜唯是化作兩縷脈脈眸光,玄燁緩緩垂眸,凝著那點新綠,不言不語。
芝蘭低目垂眸,合手緊了緊,清風揚起眼前的月白袍襟,飄曳拂麵。月白皎如懸空明月,灼痛臉頰,炙烤心扉,步出主帳那刻曾痛下決心,今生不複相見,懷揣玉佩決定冒死送信那刻,分明已揮刀斬斷情絲,原想此心已死,斷不會再痛……唯是此時……芝蘭不由挪膝退了一步,手擰得生疼,定了定神,眸光滌得清淡無塵,埋首叩了一禮,伸手撫在腰際,抽出信箋一角,低聲請罪道:“奴才是回來負荊請罪的……”
罪……刺痛心扉,微微頷首,凝眸烏黛發髻和白皙脖頸,玄燁急急柔聲打斷:“回來便好……其他的都別說了,起來吧。”
一怔,心始料不及地僵住,芝蘭抿了抿唇,木木納了納信箋,又叩了一禮,但覺右臂一陣扯痛,不由一聲低呻,雷擊般急急縮了縮手。
“怎麽了?嗯?”手僵懸半空,碎邁一步,斂眸一凝,劍眉微蹙,玄燁急急問道。
左手遮了遮右臂,緩緩起身,芝蘭細細退了一步,垂眸盯著青草簇擁的那雙玄青高靴,嘴角擠出一絲恭順笑意,道:“小傷,無礙的,多謝主子關心。”
主子……猛地縮手,心頭驟然刺痛,嘴角扯了扯,玄燁別目瞟了眼簇擁而上的侍衛,揚手一拂示意退避,轉又凝目那兩彎柳葉,眸光柔和如玉,似暗歎一聲,揚聲對侍衛喊道:“傳劉聲芳營帳候旨。”
心頭刺痛發酵成酸,不由伸手牽起芝蘭的左手,隻覺掌心的柔荑不住掙脫,手心緊了緊,凝眸從黛鬢、脖頸、腰際直掃至腳尖,仔細一番打量,眉角稍稍鬆了鬆,心頭稍稍舒了舒,嘴角一緊,玄燁輕拽著芝蘭便往前走。
周身仿若被眸光炙傷,瞬時刺辣緋紅,心頭暗湧千萬個暗否,抽手,再抽手,芝蘭不住掙紮,眸染慍意直勾勾地瞅著玄燁,道:“放手。”
玄燁隻當未聽見,依舊蹚著草往前拽。遲疑一瞬,芝蘭強忍著刺痛,抬右手去掰開玄燁,眼角一閃而過的痛楚。急急鬆手,雙眸一瞬盡染傷痛,少頃暈淡無蹤,玄燁咬了咬唇,心頭無法言明的雜亂。唯望撫平她心中傷痛,玄燁握起柔荑攏在掌心低眸一凝,竟十指交扣地牽起,緊了緊頎長五指,直戳心底的眸光一閃,盡是濃情蜜意,輕扯一把,柔聲道:“別鬧……上馬。”
心頭一緊一酥一冷,當日牧場同騎惹下孽緣,明知是孽,今日便不該重蹈覆轍,芝蘭掙紮著抽手,雖不再歇斯底裏卻依舊決絕,淡掃馬鞍,垂目搖頭,聲音柔順恭敬卻冰冷疏離:“奴才怎敢與主子同騎?奴才還是自己走回去。”
“你……”眉角一蹙,玄燁別目掃了眼四下的侍衛,眾人皆扭頭別目望著遠方,垂眸一瞬,聲音清洌卻透著不容拒絕的威嚴,道,“上馬!”
抬眸一凝,眸光微染霧氣,主子吩咐如何不從,抿唇一瞬,嘴角揚起一絲委屈弧線,芝蘭借著掌心底揚起的那股力道,躍上了馬。
緊緊摳住馬鞍,芝蘭垂目凝著棗紅鬃毛,心不由怦然急跳,隻覺背脊一陣溫熱,耳際飄起一縷溫潤氣息,心頭暗湧一絲屈辱,弱弱朝前挪了挪,腰際卻被柔柔一環,整個人都攏在月白柔光裏。
不由仰頭,羊角發髻蹭在月白肩頭,雙頰一瞬染紅,雙眸盡是委屈,芝蘭瞅著剛毅下顎,忿忿道:“皇上不過仗著自己是主子……便覺得可以對奴才隨心所欲。奴才再卑微,也是有血有肉……有心的。”
下顎順勢蹭在芝蘭額頭,輕輕婆娑,玄燁扯了扯韁繩,眸光漠然地凝著前方的哨崗,聲淡無奇卻透著一絲委屈:“你不過仗著朕喜歡……過……你,便視宮規為無物。你知道……即便朕再氣再惱,再嫌棄,再猜忌……朕都不忍……你去死。整那麽件血衣……是要戮朕的心嗎?”
眸染氤氳,芝蘭別了別額頭,扭頭一凝,心間驟涼,搖搖頭道:“皇上覺得……奴才在耍心計?皇上是主子……奴才哪敢?奴才也不會蠢到,以死來博主子憐憫。奴才知道,主子心裏……不曾有過奴才,奴才便是死了,也戮不到主子的心。”
心一驚一怵,雙手不由一環一緊,下顎蹭了蹭烏鬢,玄燁貼近芝蘭耳際,仿若囈語:“戮到了……朕倒希望你是在耍心機……至少比尋死來得好。”
心頭一酥,旋即又振了振,腦際浮起一絲清明,此番回來可不是為了耳鬢廝磨,相見隻為送信,同騎隻為送信……不願再多言糾纏,芝蘭從腰間抽出信箋,稍稍扭頭別了別,輕聲道:“有人想見皇上……”
垂眸掃了眼信封,又凝了眼芝蘭,眉間騰起一絲疑竇不悅,遲疑一瞬,玄燁別過臉龐,淡淡道:“你回來……竟是為了送信?”
手僵在半空,芝蘭抬眸瞅著堅毅的唇線,抬了抬右臂,低眸輕聲辯解道:“若不是他們救了奴才,奴才恐怕已經中蛇毒死了。救命之恩……怎能不報?”
眉角一緊,心猛然揪痛,玄燁湊近垂眸,眼神焦慮,急急抬手便要捋芝蘭的衣袖。芝蘭一把揪住袖口,死死搖頭。
雙唇一抿,嗓際咽了咽,玄燁鬆了鬆手,嗓音低沉透著一絲慍怒一絲無奈一絲心痛,道:“每次見朕都是遍體鱗傷,你……”
“不管主子信不信,奴才沒在耍心計,奴才隻是想去找哥哥。”芝蘭急急截語,唯恐他又吐出令人難堪揪心的話來,頓了頓,揚手把信箋納進月白袖口,輕輕捂了捂,道,“關乎萬千性命,請皇上一定抽空讀信。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奴才辦到了,也好安心去內務府請罪了。”
“你……”愕然瞅了眼芝蘭,眸光盡是不解,心間盡是淩亂,玄燁瞬息斂眸問道,“私逃出宮是死罪,你是當真不怕死,還是成心跟朕過不去?”
鼻翼一酸,心頭卻釋然,嘴角浮起一絲淡笑,淒美清麗,芝蘭癡癡回道:“即便主子寬厚,赦免奴才,奴才哪裏敢受?奴才受不起,也不想欠主子的恩典。這次回來,奴才已抱了必死之心。奴才不怕死……況且,死也是解脫,是福氣……”
心頭一怵,玄燁收了收雙臂,緊緊環住那抹淡藍,貼著芝蘭麵頰,喃喃截語道:“不許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