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如星伴月(一)
車遙遙,馬幢幢。
君遊東山東複東,安得奮飛逐西風。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月暫晦,星常明。
留明待月複,三五共盈盈。
——
範成大?《車遙遙篇》
“劉禦醫,您可來了,皇上都等急了。”梁九功急急迎上劉聲芳,又朝玉階上瞅了瞅,道,“這醫女恐怕還得多召幾名,傷得不輕。”
劉聲芳朝身後四名醫女瞥了一眼,喘息道:“多謝總管提點,我已差人調配,不多時便能趕到。”
梁九功攙拽著劉聲芳碎步騰上玉階。嘎吱殿門大開,二人險些一頭栽進襲麵的石青裏。劉聲芳驚愕抬眸,急急下跪,卻被猛然扯住。
“磨蹭什麽,快進來。”似昭潭底處湧溢的浤浤之音,低沉焦灼。
待二人領著醫女弱弱進殿時,隻見主子斜倚軟榻上,懷裏攏著麵色蒼白的宮女子,伸手笨拙地扯著錦被。梁九功急奔上前,扯開被衾翼翼地覆在墨綠旗裙上,又輕輕納了納衾角。劉聲芳瞟了眼紮眼的牡丹、漫天遍野的紫羅,皺了皺眉,對著醫女低聲嘀咕幾句,醫女急急散開,趕緊張羅。
渾身似跌入冬日冰湖,肩頸以下似冰淩直潑而下,芝蘭不由顫了顫,覆在錦衾上的青蔥玉手褪得瑩白,指尖不住輕搐。唯是縈繞鼻息的龍涎、緊貼額際的石青,水軟山溫,渾然不覺中,芝蘭朝石青蹭了蹭,頃刻,恍然一僵,蒼白雙頰染上一絲緋紅,垂了垂眼瞼,怯怯地朝外掙了掙。每每虛弱無助之際,總會貪戀那抹幽香,明知深淵薄冰,卻禁不住飛蛾撲火,腦際一瞬清明,芝蘭不由又掙了掙,唯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玄燁垂眸一凝,下顎貼了貼青絲,臂膀一挪,攬著柳腰的左臂一緊,左手握住柔荑輕輕揉了揉,右臂輕抬揚手撫著凝脂玉麵朝懷翼裏攏了攏。原來,真情宛若天際飄落的雪花,晶瑩剔透不染塵埃,卻脆弱不堪塵世,隨時瀕臨冰融,小心翼翼地捧在懷裏,又恐被灼灼體溫烘成一縷輕煙。凝眸這點新綠,心頭便是這般患得患失,玄燁不由輕若耳語:“很疼吧,嗯?”
雙眸似蒙上臘月清晨推窗襲麵的第一縷朝霧,騰起一層輕薄氤氳,輕盈溫潤,芝蘭微微仰麵,嘴角浮出一絲淺笑,緩緩暈開籠罩凝脂的那層煞白,若曇花綻放,瑩靜幽婉,搖了搖頭,輕聲細語:“小傷……無礙的。”
揚指拂了拂玉白臉頰,凝了眼肩頭的嫣紅牡丹,玄燁深吸一氣,眸光深不見底的幽沉,夾著些許慍怒些許焦慮些許動容,輕聲斥道:“小傷?你幾時能不逞強,啊?”
劉聲芳弓腰,低瞟一眼軟榻,輕聲打斷道:“皇上……都準備妥當了。該給覺禪姑娘處理傷口,還……請皇上回避。”
一絲緋紅悄染雙頰,芝蘭垂下眼瞼,別了別臉,又抬手推了推石青錦緞。臂彎一緊,玄燁凝著娥眉青黛,不顧旁人地柔聲輕語:“拔銀簪……很疼,朕陪著你,別怕……”說罷,抬眸瞥了眼劉聲芳。
劉聲芳朝身旁的醫女捎了個眼色。醫女點點頭,麻利地摸起剪子,福了一禮,屈膝跪在榻沿上,朝芝蘭瞟了一眼,抬起剪子,揚手便要解開旗裙領口。
眸光一閃,芝蘭急揚右手,死死揪住領口,低瞟四下,定定地搖了搖頭。
垂眸一凝,玄燁揚手握住領口的柔荑,緊了緊,輕輕移開柔荑,淡然令道:“醫女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劉聲芳?”
“臣在……皇上放心,臣已調製好止血的膏藥,醫女包紮傷口應無大礙。臣在簾外候著……”劉聲芳邊說邊弓腰退下。
玄燁微微頷首,又瞥了眼醫女。錦簾緩緩落下,醫女複又揚手解領口。
芝蘭依舊執拗地搖頭,心下紛糾錯亂,分明貪戀舊日幽香,分明希冀溫潤臂彎,卻痛心傷臆、心生懼怖,正如當日所言,君如皎皎明月,自己卑若滴水,所距豈止十萬八千裏?鬥膽僭越隻會落得蒸騰無蹤的下場。弱弱抬眸,芝蘭輕聲央道:“主子的心意,奴才領了。隻是……男女有別,還請主子回避。”
“都這會了……還在撒氣。什麽男女大防?你本就是朕的人。”心頭一堵,凝眸望著血色褪盡的櫻唇,眸光一沉,唇角微嚅,玄燁壓低嗓子輕聲斥道,抬眸瞥了眼醫女,令道,“剪!”醫女垂目領旨,沿著領口,輕輕剪開層層宮衣。
芝蘭弱弱別目,肩頭微顫,當下無心顧及傷口,唯是百感雜陳地回味著方才那句,不經意間眼角莫名染上一滴晶瑩。
瞥了眼凝脂玉肩,殷紅怵目,銀簪如夏日新荷唯露尖尖角,玄燁急急撫住芝蘭的臉頰,朝胸前扣了扣,又緊緊握住柔荑,垂眸滿目深情,柔聲道:“忍著點……”
心似一瞬消融,沐在柔聲細語裏,心頭不由囈語,既是今生已盡,縱容此心又有何妨?緩緩闔目,怯怯地往石青懷翼鑽了鑽,直至遒勁有力的心跳緊貼鼻息,芝蘭篤定地點了點頭。
瞥了眼醫女,玄燁微微點頭,下顎抵住芝蘭的額頭,收緊懷翼,輕聲喃喃:“別怕……”
嗯……低低一呻,明黃錦衾濺染一抹殷紅。玄燁隻覺懷中一軟,掌心的柔荑虛若無骨,攏了攏臂彎,垂眸一凝,她竟酣睡似嬰孩,唯是眼角盈盈地掛著一滴晶瑩,揚指拂起晶瑩,撚在指尖,心尖一疼,銀簪不似紮在她的肩窩,倒似紮在自己的心窩,一瞬,心田又似甘露滴落,莫名的悸動蔓延。
醫女一簇而上,清洗、止血、敷藥、包紮。瞅著殷紅不止,心頭揪痛難耐,玄燁終是被請出簾外。端坐外室稍間,眼見金盆、熱湯、血汙、繃帶……醫女川流不息,玄燁急急闔目,此刻方知,見與不見,心已隨她,痛徹心扉。
梁九功低瞥主子袖口的血汙,拱手輕聲道:“皇上,要不奴才先伺候您沐浴更衣吧?”
“不必了。”抬手捏了捏鼻梁,玄燁淡淡說道,“容若從禦膳房回來,即刻宣他覲見。”
“嗻……”梁九功輕聲稱諾,複又瞥了眼主子的袖口,嘟了嘟嘴,主子一向喜淨,數年的舊衣裳皆容不得半點瑕漬,自己已隨主子養了潔癖,瞅著這袖口著實難耐,不由強逼自己移目,茫然地瞅著殿門。
半晌,殿外傳來一記輕敲。不及梁九功稟告,玄燁睜眸,揮手令道:“傳容若。”
草草行了禮,容若俯身急稟:“臣已封鎖禦膳房,殿內之人皆已隔離。傳膳領班,紮拉氏銅心已中毒身亡。涉事的皰人梅勒氏雲溪割腕自盡,臣已請太醫救治,應無性命之憂。”
眸光幽沉,玄燁抬眸凝了一眼,搓了搓手,淡淡問道:“這二人?”
“這二人表麵毫無瓜葛……但有一事相同,皆是孤女,入宮前皆寄養在遠親家中。”容若抿抿唇,推斷道,“翻看典籍,二人身家清白,看不出蛛絲馬跡。臣猜測……應是冒名頂替。若要挖出幕後主使,梅勒氏醒來……應可查知。此外,臣已差人赴二人原籍查探。”
往椅背靠了靠,玄燁舒了舒身子,微微點頭,目光如炬,幽幽道:“此事切勿聲張,由你全權負責。這毒……銀牌銀箸竟驗不出……是如何做到的?”
“嗻——臣定不負聖恩。搜查梅勒氏雲溪的寢室,發現了幾味草藥。臣請了張太醫,可否請他為皇上解疑?”容若俯腰請道。玄燁微微點頭。
頃刻,張太醫入殿行禮,低聲稟道:“臣翻查禦藥房記錄,梅勒氏雲溪五年裏,以喘咳、牙痛、久瀉等症請藥。單看藥方並無不妥,足以掩人耳目。但這些藥方……用了數味有毒草藥,如天仙子、洋金花、小葉蓮。這幾味藥……若慎用,可治頑疾,若加量卻可致命。天仙子可治喘咳,卻有大毒,可致心悸,令人狂惑。洋金花可祛風平喘,卻致高熱昏迷、陣發抽搐。小葉蓮通經活血,配上毒藥將加劇毒性蔓延至五髒六腑。臣推斷梅勒氏精通藥理,她所配之毒便用了這幾味草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