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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如星伴月(二)

  頓了頓,張太醫抿了抿唇,複又補道,“這款翡翠雪芯,藏毒於心,用量足以致命。點心餡用了冰,毒心以冰包裹。單用銀箸,很難驗毒。而……毒以冰鎮,毒發時間延長,紮拉氏銅心才能硬撐著侍膳。”


  揚手一揮,擯退太醫,嘴角揚起一絲輕笑,玄燁稍稍仰首,聲音淡得出奇,道:“荊軻刺秦……後世傳誦至今。依朕看來,不及這兩個女子十一。潛伏宮中近十載,更不惜以身試毒,謀略……膽識……令男兒汗顏。刺殺……朕見得多了,唯此次……凶險萬分,防不慎防。若不是芝蘭,朕……”


  容若抬眸,猶豫一瞬,關切問道:“她可還好?”。


  眸光頃刻柔和,玄燁傾了傾身子,抬眸望了眼容若,平淡中透著一絲動容,道:“性命無礙,隻是……傷得不輕。”


  眉心舒了舒,抿了抿唇,稍許猶豫,容若輕聲勸道:“芝蘭對皇上情深一片,雖然她阿瑪……”


  揚手一比,玄燁凝視容若,清然截語:“朕不想再提他。”解嘲般笑笑,容若隻好噤聲。


  未曾移眸,玄燁努了努嘴,定定若自語:“哼……朕原不信什麽生死相許,今日……朕信了。朕會留她在身邊,照顧她一生一世。”


  唇角一揚,盎然笑意頃刻暈至眉梢,容若微微點頭,動容說道:“臣恭賀皇上……芝蘭因禍得福,臣著實替她開心。”


  彎唇一笑,眸光一瞬輕盈,玄燁起身,拍了拍容若肩頭,道:“先回去歇著吧。”說罷,便朝錦簾踱去。


  暖閣裏,芝蘭安臥軟榻,傷口已包紮妥當,醫女正擰著溫水帕子為她擦拭額頭。凝眸軟榻,眸光溫潤柔和,一瞬,劍眉輕蹙,瞥了眼香爐,玄燁朝守在簾側的宮女招招手,指指香爐,悄聲道:“龍涎香適量可安神定氣,多了卻適得其反。”


  宮女急急跪下,輕聲請罪道:“奴才該死……隻是,屋裏盡是藥味,還有……奴才怕擾了皇上,才添了些香。”


  “多事。”玄燁垂目,低聲訓了一句,便輕步踱至榻前。宮女摸爬著起身,趕緊奔至香爐,唯望亡羊補牢。


  伸手奪過醫女手中的帕子,玄燁輕坐榻上,揚手擯退眾人。龍涎幽香由濃轉淡,草藥辛澀刺鼻,夾著一絲淡淡血腥,竟叫人不忍吸氣。輕歎一聲,玄燁揚手捂著帕子,拭了拭瑩白額際,眸光盡是不忍,又移帕擦了擦臉頰、耳際,眸光一瞬憂喜參半,縮手,俯身,薄唇緩緩湊近,輕輕朝瑩白額頭一點,嘴角浮起一渦笑意,眼角卻掠過一點潮潤。


  翌日清晨,醫女換藥雖小心翼翼,終是弄疼了傷患。芝蘭迷迷糊糊睜眸,渾身乏力,任由醫女、宮女輪番伺候,微微扭頭朝外,不由向龍榻瞥了一眼,明黃錦幬寂靜清然,心頭似一瞬掏空,又一個夢醒時分,何時入夢何時夢醒,竟半點由不得自己,他似萬物主宰,蠻橫得叫人無處可逃。


  外室稍間,玄燁揚手將書撂至案幾,抬眸淡淡瞟了一眼,聲音冷若冰淩:“階下之囚,竟敢跟朕提條件。”


  容若俯身垂目,輕聲回道:“梅勒氏雲溪執意要見芝蘭,若不答應,她斷不肯招。”


  凝著容若,左手揚指輕敲案幾,玄燁冷冷說道:“招與不招,皆由不得她。”


  “話雖如此,可……皇上,依臣之見,這女子一心求死,對她用刑,恐怕不管用。幕後黑手一日不揪出來,皇上便多一分危險。臣鬥膽……還是請芝蘭走一趟。”容若拱手弓腰,篤定請道。


  “不行!梅勒氏執意要見芝蘭,無非為了報複。”左手一僵,玄燁斷然說道,“且不說芝蘭身負重傷,不宜走動。便是她安好無損,也斷然不行。曆來……行刺所涉之人,皆被連坐。朕不容她……有任何閃失。”


  錦簾不由一蕩,君臣二人不約而同地瞟了一眼。簾子拉開一道細縫,弱弱探頭瞟了一眼,芝蘭木木挑簾,雙眸氤氳,便要下跪行禮。


  玄燁騰地起身,急邁幾步,未及扯住芝蘭,芝蘭已脆脆跪下。劍眉一蹙,玄燁俯身攙了一把,垂眸低凝,輕聲說道:“起來做什麽?回去好好歇著。”


  芝蘭弱弱抬眸,氤氳愈甚,方才二人所言,聽得分明,前一瞬的委屈皆化作此一瞬的感動。自己竟卑微至此……時至今日,他須臾的溫柔、片刻的在意竟能掀起心頭軒然大波,此刻,這卑微無關身世,隻關情誼。暢春園的那株曇花,再孤芳自賞,卻甘願以一世靈氣凝作刹那芳華,隻為韋陀的一朝回眸。自己何嚐不是如此,為他,甘願豁出性命卻心無所圖……深陷至此,始料不及,卻不悔無怨。


  蒼白唇角微揚,掠過一抹笑意,芝蘭定了定,輕聲說道:“奴才沒事。奴才剛才原是想……向皇上請退的。不巧卻聽見……無心之失還請皇上恕罪。”


  “退?退去哪兒?小梁子辦事越來越不牢靠……你安心留在乾清宮養傷。回去吧……”玄燁依舊攙著芝蘭,緊了緊掌心,雙眸盡是寵溺,語氣倒似打趣。


  “奴才……”低低瞥了眼容若,芝蘭抿抿唇,低垂眼瞼,羞澀地抽了抽手,少頃,恍然般抬眸,切切央道,“剛才容若所說,奴才都聽見了。皇上……還是讓奴才走一趟吧。”


  “不行!”眉頭緊蹙,玄燁斷然說道。容若瞥了眼四下,頓覺尷尬,轉身踱至自鳴鍾,佯裝看鍾。


  “皇上……清者自清,奴才問心無愧,不怕牽連。奴才……也想見見雲溪姑姑。奴才……想知,他們為何如此……”捎了眼乞求,芝蘭定定地瞅著劍眉皓宇,複又補道,“奴才雖不懂,但容若說得在理,該早日揪出元凶,否則皇上……”


  唇角微揚,眼角都似染笑,玄燁傾了傾身子,湊近悄聲打趣道:“你就這麽舍不得朕?”語畢,心間竟湧溢一絲甘甜,周旋於宮闈打情罵俏的遊戲,玄燁自詡心靜如水、波瀾不驚,唯是此刻,那絲甘甜似不經意拂過心弦,激起秋水淃淃涴瀨,眉宇不由騰起一絲紅潤。


  愕然一愣,緋紅暈上雙頰,芝蘭急急垂眸,咬咬唇,噎得無語。


  “嗬嗬……”爽聲一笑,玄燁輕歎一聲,垂眸一凝,道,“朕和容若陪你去。”盈盈抬眸,芝蘭會心一笑。


  行刺一事,玄燁嚴令封鎖消息。禦膳房宮人除雲溪外,皆就地囚禁。雲溪乃重犯,監禁在內右門,由禦前侍衛重重把守。囚室門前,玄燁緊了緊芝蘭的手腕,凝眸瞅了一眼,卻不聲不語。


  容若微微一笑,囑咐道:“芝蘭,你放心進去。皇上和我就在門口。”


  蒼白麵頰掠過一絲笑意,芝蘭福了福,點了點頭,便弱弱推門入屋。心頭一驚一怵,鐵質牢籠靠牆而立,蜷縮一角之人披頭散發,墨綠宮衣斑斑駁駁染滿血汙。


  雙腿不由僵住,鼻子一酸,芝蘭微微探頭,顫顫喚道:“雲溪姑姑……”


  兩道眸光似利刃,寒光一閃,雲溪拂了拂額前的散發,騰地站起急竄幾步,揪住鋼絲拚命晃蕩,頃刻,右手腕緊纏的繃帶滲出一片殷紅。雲溪死死盯住芝蘭,雙眸盡是不解、仇恨、怨毒,嗓際咽了咽,仿若低吼,道:“你是怎麽知道的?你為何要幫這個狗皇帝?為什麽?為什麽這樣對姐姐?”


  雙眸騰起一絲薄霧,肩頭似微微抽痛,芝蘭不由怯怯退了一步,合手擰了擰,緩緩啟唇……


  約摸一炷香時辰,芝蘭拖著身子木木踱出囚室,雙眸滯暗無光,淚盈盈於眶。玄燁起身,踱近幾步,握住柔荑,垂眸關切地凝了一眼。


  深吸一氣,芝蘭瞟了眼容若,複又瞅著玄燁,定了定神,唯是聲音依舊微顫,道:“銅心姑姑和雲溪姑姑是親生姐妹,是明史案的遺孤。十六年前,他們被人收養,那人自稱前朝太子朱慈炯。十年前,朱慈炯便與吳三桂密謀,給銅心姑姑頂了旗籍……不多久便選秀入宮,順利地在禦膳房謀了差事。六年前正值皇上下令撤藩,雲溪姑姑也入了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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