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寒露深林(一)
我愛幽蘭異眾芳,不將顏色媚春陽。
西風寒露深林下,任是無人也自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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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綱《蘭花》
早春,潤物無聲。桂子樹蔥蔥鬱鬱,宛若一柄墨綠大傘。濃蔭蔽日,一塚新墳似籠著沉沉暮氣。幸是,蓁蓁細葉間,隱隱抽出點點嫩粉新芽。綴落墨綠叢中的零星嫣紅,驅散暮氣,平添幾分寂靜清幽。
揚指輕撫新刻石碑,花崗岩的細細凹痕,未經打磨,稍許粗糙,微微硌手,芝蘭緩緩挪指……指尖似點點銀針紮過,微微刺痛瞬即暈至心頭,竟是陣陣剜心之痛。手腕處隱隱灼痛,木木垂眸……微黃細焰弱弱靈躍,弟弟拂了把淚,默默扯下一片暗黃冥紙,送入細細火舌……芝蘭深吸一氣,緩緩攬住弟弟,凝著墓碑,唇角顫顫微揚,聲若柳絮飄零:“嘎達,別哭……額娘沒走……會一直陪著你。”
“嗯……”嘎達強咽淚水,著力點點頭,哭道,“阿瑪說……每年生辰,額娘都留了信給我……直到弱冠成年。可……姐姐,我不想要信……隻想要額娘。我不想回家,不想要姨娘……我也要在這裏陪額娘。”
“不許說傻話。”芝蘭微微低頭,噙著淚,輕輕拂了拂弟弟臉頰的淚水,輕聲道,“你不回去,太太和……阿瑪……怎麽辦?代姐姐好好照顧家……額娘不想你舞刀弄槍,阿瑪應了,回京後會送你進私塾,好好念書,嗯?”嘴角顫顫地撇了撇,嘎達微微點頭。
“婉兒姐姐……”芝蘭微微仰首,瞅著站在一尺開外默默垂淚的婉兒,央道,“勞姐姐早些帶嘎達回京,私塾快開學了,再耽擱恐怕這季就趕不上了。往後……還請姐姐照拂嘎達和太太。”
婉兒連連點頭,邁前兩步扶起跪在墳前的姐弟,切切說道:“芝兒,你放心。隻是……你孤身一人留在異鄉,我如何放心?我們再陪你幾天吧。”嘎達聞聲,噙著淚,著力點頭。
芝蘭撫了撫婉兒的手背,深吸一氣,淡淡道:“額娘的家鄉便是我的家鄉。我沒事,姐姐放心。額娘已安置妥當,連院落都購置好了。姐姐已幫了我很多,再不回去……若該急了。”
白皙麵龐掠過一絲失落,婉兒振了振,道:“不礙的。”許是覺得稍許尷尬,婉兒急急別了別身子,俯腰拎起地上的竹籃。
三人拾著林間幽徑緩緩回走。悠悠抬頭,芝蘭透著林蔭細縫瞟望一眼天空,藍天如洗,心頭陰霾似稍稍滌散,幽幽道:“額娘一定喜歡這片林子。”
婉兒微微仰首,輕輕點頭,一瞬,眸光夾著隱隱憂傷,道:“芝兒,你……往後有何打算?”
愣愣垂眸,芝蘭瞥了眼婉兒,唇角微微抿了抿,緊了緊搭在弟弟肩頭的玉手,竭力抑了抑嗓音卻依舊些許落寞,道:“買了院子和……墓地,留了嘎達求學的銀兩,賞銀所剩無幾……”
“芝兒……”婉兒急急打斷,雙眸泛著淚光,夾著些許希冀,道,“不如……一道回京吧。每年來拜祭夫人也是一樣的。”
芝蘭緩緩別目,星眸氤氳密布,振了振,嗓音落寞愈甚,聲若雪絮輕揚:“姐姐……我都想好了,江寧是富饒之地。額娘教我的刺繡手藝,求得三餐溫飽,不成問題。我想開個繡莊……”
婉兒低低瞥了眼嘎達,輕歎一氣,顧不得許多,悄聲道:“芝兒,你莫不是還惦念著蒙古……若是如此,便更不該傻傻留在這裏,好不易求得自由,怎能……”
“姐姐……”眼角潮潤不堪,幾滴晶瑩滑落,芝蘭急急打斷……心頭搐得生疼,不禁揚手撫了撫心口,深吸一氣,心悸卻愈甚,凝脂玉麵一瞬刷地慘白,娥眉微蹙,芝蘭不由駐足,揪住領口,著力摁了摁。
“芝兒,你……還是找大夫瞧瞧吧。”
“不用,不礙的……”勉強擠出一絲笑意,芝蘭著力振了振。
“不成,這一路已好幾回了。來,趕緊回家……”婉兒繞開嘎達,攙穩芝蘭,碎了碎步子,急急往回趕。
“大夫……”婉兒蹙著柳眉,急切問道。
大夫抽回手,瞟了眼雲鬢上的素白細花,眯縫雙眸,淡然道:“暫且無礙。隻是……心悸大意不得,得防微杜漸。暫且服幾貼寧心靜氣的方子,萬事寬心,切莫勞心費神。”
嘎達送大夫出了院門。婉兒緩緩踱近,撫著削弱玉肩,輕歎一氣,雙眸盡是疼惜,勸道:“芝兒,讓我再陪你待幾日。這院落雖小,一個人終歸冷清。這幾日,我帶你四處逛逛,散散心,成天愁眉苦臉,如何不憋出病來?”
揚手撫了撫肩上的玉手,芝蘭微微點頭,眸光一瞬灰沉,至親離世已是痛心切骨,他……心隱隱揪痛,芝蘭振了振,急急扯開道,“姐姐,聽說織造府馬上要選新一年的繡娘……我想參加,若是有幸可以嶄露頭角,開繡莊便有望了。”
“也好……”婉兒緩緩落座,兩姐妹竊竊低語。
“成韻呐,哀家知你孝順,隻是頭一胎,得萬分小心,以後別來給哀家請安了,歇著吧。”太皇太後滿目慈愛,抿了口茶,輕聲道。
唇角彎起一渦笑,成韻撫了撫滾圓的肚皮,嘟著嘴撒嬌道:“皇祖母是有福之人,臣妾來既是給祖母請安,也是……想沾沾您的福氣。”太皇太後清然一笑,雙眸愈發柔和。宜嬪瞥了眼成韻,唇角稍稍努了努。
榮嬪掃了眼四下,含笑說道:“太皇太後,上回家宴提起……賞花,花期近了,皇上卻還在暢春園。臣妾愚鈍,不知這賞花會該定在何時妥當,皇上也不知幾時回宮……”
太皇太後不由斂笑,正了正身子,淡淡道:“皇上去……暢春園,不過半月,興致正濃著,一時半會恐怕不會回宮。不必等他了,你瞧著辦吧。”
榮嬪麵容一瞬稍許僵凝,順了順,微微點頭。
鶯鶯燕燕散盡,太皇太後揚手撫了撫額頭,輕聲問道:“今日……可有皇上的消息?”
“嗯……”蘇麻輕聲回道,“主子放心,皇上一切安好。算日子,也該到江寧了。”
緩緩落下手來,太皇太後微微搖頭,無奈歎道:“哎,這丫頭送也送不走,冤孽……”
僵了僵,蘇麻擠出一絲微笑,本想說點什麽,終是噤聲不語。
太皇太後微微抬眸,睨了一眼,苦笑道:“你啊……莫不是又想替她說好話,罷了,玄燁既喜歡,哀家由著他便是。對了……佟佳府?”
“主子放心,已照您吩咐,後日便送那丫頭出宮。”蘇麻輕聲回道,轉瞬掠過一絲難色,補道,“隻是那家少爺,上回凍著了,傷風還未痊愈。這親事倉促了點……”
“哼……”太皇太後倚了倚了靠墊,綿弱無力般說道,“拖一日,哀家便憂心一日。那丫頭回宮,還指不定出什麽簍子。”
“芝兒,怎麽了?”
芝蘭循著街市回眸一凝,唯見人群熙熙攘攘,抿抿唇,朝婉兒瞅了一眼,道:“想是我多心,總覺得身後有人跟著。”
婉兒扭頭瞟望,搖搖頭,挽著芝蘭,道:“刺繡的物件都買齊了,不如回去吧。”
芝蘭微微點頭,朝一旁四處張望的嘎達伸手輕喚……
竹籬院落,一襲深藍常服背手立於門前……
手臂忽覺一緊,芝蘭稍稍瞟了眼身側,但見……明眸一瞬點亮,頃刻騰起一縷潮潤,眸光愈發熠熠,深吸一氣,婉兒默默抽手,癡癡踱近兩步,怯弱般木木頓足。
深藍一晃,玉白眉宇盡是驚喜,一抹濃濃笑意暈至眉梢,皓齒隱隱一閃,容若急跨一步,含笑微微點頭。莞爾一笑,婉兒稍稍垂眸,一絲緋紅爬上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