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絳雪海棠(二)
玉錦撅撅嘴，蹙著眉，嘟囔：“也不能全怪少爺，少爺打小要風得風的，這口氣如何咽得下？到手的娘子……”
眸光少有的狠戾，仙蕊剜了一眼，倚了倚靠墊，嘴角浮起一絲冷笑：“佟佳府不過是太皇太後的一枚棋子罷了。虧我……被蒙在鼓裏，還信誓旦旦地對隆科多許諾。他心裏該多怨恨我……哎……”
“主子，您千萬別自責。要我說……都怪覺禪氏，得隴望蜀，媚惑聖主……”
揚手一比，眸光幽冷，掠過一絲厭惡，仙蕊順了順麵容，冷冷道：“聖主可是她能媚惑的？一個巴掌拍不響……以後休要再提她。她……好歹也是小主，你萬事得顧全禮數。”
玉錦抿抿唇，微微點頭。
輕歎一氣，仙蕊冷笑道：“娶錯一門親，佟佳府如今家犬不寧。那個……什麽四兒，仗著是慈寧宮近侍，一入府便與正房夫人叫板。好在隆科多不待見她，否則……”
瞅了眼紗燈，玉錦嘟嘴，擠出一抹笑，寬慰道：“主子，早些就寢吧。依奴才看，這不順心的事都會過去的。”
翌日清晨，瞅著飄然出殿的紫色旗裙，太皇太後暗歎一氣，不耐地把茶杯重重地磕在案幾上，抬眸瞟了眼近侍，道：“瞧吧，皇上幾時這樣沒分寸過？”
掠過一絲尷尬笑意，蘇麻伸手正了正茶杯，輕聲道：“皇上到底……年少氣盛，榮嬪娘娘說的雖不無道理，但……無礙的……”
分明睨到蘇麻臉頰那絲隱隱緋紅，太皇太後禁不住撲哧一笑，撫了撫膝蓋，搖搖頭笑道：“你啊……是打心眼裏喜歡那丫頭，竟顧不得……這般為她求情。”
咬唇緊抿笑意，蘇麻揚手掩了掩嘴，道：“主子壓根就沒生氣，自是用不著奴才求情。”
太皇太後緩緩起身，噙著笑，攙著蘇麻迎過來的手臂，道：“丫頭要想在宮裏站穩腳，可不容易。皇上要寵這丫頭，更不容易。多一分，隻會叫她淪為眾矢之的，少一分，又不得保她周全。這路……既是皇上自己選的，苦也隻能他自己咽。走……咱也去瞧瞧絳雪軒的海棠。”
猗蘭館，一席早膳格外豐盛，芝蘭盈盈坐下，掃了眼四下，含笑道：“坐啊……都說是故人家宴，不必拘禮。萍兒姐姐，你坐這兒……”說罷，揚指點了點右側的座椅。
萍兒受寵若驚，雙眸泛著淚花，恭敬地福了福，道：“娘娘這一聲是折煞奴才了……”
莞爾一笑，芝蘭微微搖頭，道：“小張子，你也坐……魏公公、銀月，難不成你們都要我一一相請？”芝蘭邊說，邊緩緩起身。眾人皆笑，急急坐下。
複又坐下，雙眸氤氳簇成，芝蘭動容地謝道：“今日在座的都是昔日生死之交，謝謝大家。礙於宮規，以後……我們隻能主仆相稱，但……在我心裏，大夥都是我的親人。”
小張子揚手拂了把淚，振了振，笑道：“奴才真替芝兒姐姐開心。禦膳房出事，宮裏對我們都退避三舍。若不是姐姐，奴才被貶養蜂夾道做雜役，不知何時是個盡頭。有姐姐這樣的主子，奴才開心。”
“當日隻是舉手之勞罷了，娘娘不必介懷。往後，娘娘既是主子，又是奴才的親人，奴才一定盡心盡力，好好伺候您。”萍兒嘟著嘴，難得俏皮地說道。
芝蘭、銀月相視而笑。一席家宴，其樂融融……
“嗬嗬，芝蘭妹妹……”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想是宜嬪，芝蘭急急起身相迎，眾人亦惶惶離席行禮。
桑榆跨過門檻，一把攙起盈盈福禮的芝蘭，掃了眼四下，眸光稍許詫異，道：“我沒妨礙妹妹吧？”
芝蘭微微搖頭，含笑道：“沒有，姐姐言重了。本想用完早膳，再去給姐姐請安。不想姐姐這麽早……”
“嗬嗬……”桑榆爽聲一笑，似熟門熟路般徑直朝軟榻踱去，道，“我特意趕早，來截住你。既是我開口請妹妹相陪，理應我來看妹妹才是。”
芝蘭瞅了眼軟榻上神采熠熠的佳人，不由心生幾分羨慕，若自己出身名門，是否也能如此爽朗灑脫？唇角微揚，芝蘭施了個萬福，含笑謝道：“那日多虧姐姐解圍，謝謝姐姐。”
“唉……我不過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罷了。”桑榆揚了揚嗓子，伸手攙起芝蘭，定眸端詳，少頃，嘖嘖讚道，“見過妹妹一兩回，也知妹妹長得俊，今日這一瞧，說驚為天人也不為過。”
“姐姐……”羞赧燃麵，芝蘭別了別臉頰，緩緩坐下，道，“我不過蒲柳之姿，哪裏受得起姐姐這般謬讚。”
“嗬嗬……”掩嘴一笑，桑榆掃了眼四下，拂拂手屏退宮人，低聲道，“虧我一直擔心你和納蘭容若被棒打鴛鴦，原是自己亂點鴛鴦譜，瞎操心。”
羞赧愈甚，芝蘭低低垂眸，輕聲道：“宮中訛傳……沒有的事。”
桑榆又是一笑，眸光稍許狡黠，壓著嗓子，道：“也是我愚笨，打頭一回在東暖閣瞧見你，我便該猜到。莫說皇上，便是我一個女子，見了妹妹也要動心。”
心下咯噔，對坐雖是盈盈笑語，芝蘭心頭卻暗湧不安，擠出一縷笑意，扯開話題道：“宜姐姐，聽說姐姐的家鄉在盛京。我妄稱滿人，卻連老祖宗的福地都不曾去過。姐姐可願跟妹妹說說，盛京竟是什麽樣的？”
明眸一閃，桑榆嘟嘴笑道：“盛京嘛……妹妹若是有心想去，大可央皇上。三藩平定後，皇上會去盛京祭祖。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嘛……”
麵露一絲難色，芝蘭抿嘴笑道：“皇上祭祖關乎社稷，我……”
“再關乎社稷，皇上總要攜帶宮眷的，妹妹若想去，我們一起去央皇上，我也想回去看看親人。”
“我……比不得姐姐。”芝蘭微微搖頭，依舊含笑道，“皇上東巡祭祖，帶姐姐去，定能傳為美談。”
桑榆定睛瞅了眼對坐，唯見一雙星眸熠熠真誠，不由會心一笑，剛要開口，門外傳來一聲輕叩……
隻聽到魏珠唯唯諾諾地輕稟，“良主子……師傅求見”，芝蘭望了眼宜嬪，輕聲道：“有請。”
“宜嬪娘娘吉祥，良常在吉祥。”梁九功恭恭敬敬地打了個千。
“喲……梁公公都到了，想是有好事。”桑榆揚了揚嗓子，輕抿一絲笑意，意味深長地望了眼芝蘭。
一怔，梁九功堆滿笑，道：“真是什麽都瞞不過宜嬪娘娘。”
弓腰拱手，梁九功賀道：“奴才恭喜良主子，奉皇上口諭，晉娘娘為良貴人。”
愕然，芝蘭弱弱地瞥了眼對坐，唯見一抹意味深長的淡笑，振了振，道：“有勞公公，銀月……取金瓜子……”
抿唇一笑，梁九功拱手謝恩，緩緩退下。
“恭喜妹妹了……”桑榆幽幽起身，笑意盡褪，微微點頭，道，“時辰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改日再來看妹妹。”
送別宜嬪，芝蘭木木地靠著門框，茫然直視前方……宮闈兩日，如夢如幻，自己曾心心念念一席卑微的答應之位，尚不可得。而今，自己雖幾次三番婉拒貴人之位，隻為躲避宮闈悠悠眾口，他卻似鐵了心，硬生生地把自己推了上去。心頭一瞬甜蜜，一瞬惶恐，帝王之愛，自己曾魂牽夢繞、求而不得，而今，才知這愛何其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