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荊棘成蘭(二)
拎著食盒擱在軟榻案幾上,芝蘭抬眸瞅了一眼,柔聲道:“臣妾害喜,好久都不曾陪皇上用點心了。今早,臣妾在禦花園散步,見到蓮葉田田,一時興起,便熬了鍋荷香粥。臣妾難得下廚,皇上可否賞臉嚐嚐?”
唇角微揚,玄燁緩緩睜眸,伸手牽起纖纖玉手,微微點頭。
莞爾一笑,芝蘭順著榻沿坐下,覆了覆頎長五指,抽手盛粥……
擱下碗,雙頰悄染一絲緋紅,芝蘭揚起帕子給玄燁輕輕拭了拭嘴,稍許嬌俏地問道:“味道怎樣?”
唇角微嚅,眉宇間依舊難掩的疲遝,玄燁稍稍點頭,道:“嗯……朕乏了,你先回吧。”
微微一怔,芝蘭垂眸,抿唇淺笑,托起玉白手掌,捏穴輕輕揉了揉,雙頰微紅,稍許撒嬌道:“臣妾……不想回去對著四麵牆,可否容臣妾陪陪皇上?皇上若乏了,不如小睡一會,臣妾不擾皇上……”
深吸一氣,唇角微漾,掠過一絲倦怠笑意,玄燁微微搖頭,側身躺下,閉目喃喃:“隨你。”
芝蘭輕輕地挪開案幾,又給玄燁塞好靠枕,撚起團扇……
迷迷糊糊地撫了撫額頭,脖頸間依稀拂過一絲涼風,緩緩睜眸,一柄團扇籠在昏黃微光裏輕柔搖曳,玄燁稍稍側了側身子,唇角不由浮起一絲淡淡笑意,輕聲道:“竟守了朕多久?嗯?”
團扇稍稍頓了頓……清婉一笑,垂眸間盡是柔情,芝蘭搖搖頭,輕聲細語:“不久……皇上再歇會吧。”
玄燁摁著軟榻,稍稍傾起身子,無奈地搖頭笑笑,竟順勢枕在水色旗裙上,炯炯雙眸閃過一點亮光,淡淡道:“說吧,找朕何事?若是為成韻求情,休要開口了。朕的脾氣……你知……”
緋紅悄然上麵,芝蘭垂眸凝著兩輪劍眉,不由揚指輕輕撫了撫微蹙的眉角,含笑柔聲道:“臣妾隻是想見見皇上……莫說臣妾和成姐姐素無交情,便是情同姐妹,夫才是天,臣妾斷不願做半點惹皇上不高興的事。”
直勾勾地凝了一眼,玄燁輕然一笑,些許打趣道:“幾時學著巧言令色了?”
尷尬地抿抿唇,芝蘭揚起團扇,柔柔地搖了搖,迎著灼人的眸光,道:“若說求情,臣妾的確想替……一位阿瑪求求情。”
眸光微微一沉,玄燁緩緩闔目,語氣生冷:“圍場之事,你最清楚不過,朕半點不曾冤枉她。原是死罪,朕……”
心頭一緊,唯恐決絕之言脫口而出,無半點回旋餘地……芝蘭不由俯身,輕輕吻了吻玉白額頭……
一怔,玄燁睜眸,莫名地凝著娥眉黛玉,噤聲不語,盡是探究。
“皇上對妻妾素來寬厚,是眾所周知的……成姐姐獲罪,太皇太後和各位姐姐雖心存不忍,但都知皇上必有皇上的道理,祖宗家法不可破……所以,誰都不曾出聲求情,便是現在……臣妾也不是給成姐姐求情。”芝蘭揚指撫了撫劍眉,雙眸分明騰起一暈氤氳,切切道,“臣妾隻是心疼皇上……”
深吸一氣,氤氳愈甚,芝蘭定定地瞅著劍眉皓宇,咬咬唇,坦言道:“往昔,夜深人靜時……臣妾也曾……怨過皇上,怨皇上對臣妾……絕情。如今……臣妾懂了,真懂了……皇上有皇上的難處。”
唇角浮起一絲欣慰笑意,玄燁抬手止住搖曳的團扇,掌著柔荑輕輕帶至心口,低若無聲:“你如此說,朕甚感欣慰。”
雙眸泛著淚光,芝蘭噙著笑,微微點頭,一瞬,動容說道:“為人君,止於仁……為人父,止於慈。魚與熊掌難以兼得……皇上的難處,臣妾懂。臣妾僭越多言,隻是想替為人父者求個情。若是哪日,稚子問起阿瑪,額娘在哪兒……阿瑪該如何回答?太皇太後知,各位姐姐知,臣妾也知……皇上如此,是要以儆效尤。隻是……皇上為此,竟是怎樣在折磨自己?骨肉情深……”
“夠了……”低沉一聲喝止,玄燁不耐地摁著軟榻坐起,背對著芝蘭,半晌,不言不語。
弱弱地瞅著冷峻的側影,芝蘭揚起帕子輕輕拭了拭潮潤的眼角,振了振,請退道:“皇上切勿操勞,早些歇息。宮門快落鎖了,臣妾該告退了。”說罷,緩緩起身……
微微側了側身,眸光清淡,玄燁伸手扯住水色衣袖,瞟了眼殿門,淡淡道:“夜黑……別磕著碰著,今夜暫且留下吧。”
緊繃的心弦一弛,芝蘭莞爾一笑,盈盈福禮謝恩。
唇角浮過一絲苦笑,雙眸灼灼有神,玄燁幽幽若自語:“天不佑……朕佑之……”
翌日晌午,蘇麻堆滿笑意,碎步入殿,拂手屏退眾人,稟道:“主子,今早皇上口諭,皇七子賜名胤佑。成貴人觸犯宮規,其罪難赦,念其誕下皇子,降為答應,禁足延禧宮三月,靜思己過。”
淺抿一口茶,太皇太後舒了一氣,抬眸睨了眼近侍,歎道:“成韻是咎由自取,念及繈褓中的皇子,為顧全皇家臉麵……如今這樣最好。”
蘇麻微微點頭,寬慰道:“主子近兩日茶飯不思的,總算好了,奴才這就去傳點心。”
太皇太後微微一笑,垂眸瞟了眼腕上纏繞的佩珠,遲疑一瞬,解下佩珠遞給蘇麻,道:“給芝蘭丫頭送去,靜慮離妄念……保她母子平安。”
遲遲接過佩珠,蘇麻淺淺一笑,道:“主子,這……您都戴了十幾年了。”
笑意漸濃,太皇太後塞了塞佩珠,少頃,斂笑道:“哀家不向皇上開口求情,便是不想以祖母身份相逼。仙蕊他們如何不懂?唯恐惹皇上不悅,明哲保身罷了。丫頭以德報怨,的確出乎哀家所料。”
蘇麻緊了緊掌心,笑著說道:“良貴人是慈寧宮的人,主子調教的……以德報怨不出奇。”
“嗬嗬……”太皇太後爽聲一笑,道,“丫頭總算不負哀家出麵作保。往日,宮裏的人對她是畏意,而今算是得了人心,算站穩腳了……”
芝蘭撚著佩珠,癡癡旋著瑪瑙珠子,眸光茫然。
銀月低低瞥了一眼,挨著芝蘭坐下,笑道:“芝兒姐姐,自蘇麻姑姑送來佩珠,這門檻都要被踏破了。連成答應也差近侍來送禮道謝……姐姐在宮裏的日子,總算好了。”
輕輕擱下佩珠,芝蘭盈盈淺笑,道:“我本淡泊名利,我之所以開心……是因為太皇太後和各位姐姐都接納了我。連與成姐姐的舊怨也了了……”
“可不是嗎?”銀月嘟嘴笑笑,俯腰低頭,湊耳貼著微微隆起的小腹,道,“禦醫說小阿哥一切健康,嗬嗬……趁大夥不在,讓奴才聽聽……”
嫣然一笑,芝蘭輕輕捏了捏銀月的臉頰,道:“還沒到月份……聽得到什麽?休要再說小阿哥了,指不定是小格格。”
銀月坐起,撅嘴笑道:“便是小格格,隻要是姐姐生的,皇上定會歡喜。”
雙頰掠過一絲緋紅,芝蘭搖搖頭,佯嗔道:“你是越來越不像話了。”語畢,又是莞爾一笑,芝蘭握住銀月的手,道:“前兩日收到婉兒姐姐的信,姐姐夢熊有兆……容若想盡快迎娶,納蘭老爺念及子嗣,想是會允的。”
眸光稍許迷離,銀月振了振,含笑說道:“納蘭大人……一定很開心。”
心幽幽一緊,芝蘭緊了緊掌心,掠過一絲愧意,道:“銀月,你我情同姐妹,你對容若……我本該撮合,隻是……”
“芝兒姐姐……我懂……”銀月急急截語,吸了吸氣,笑意愈濃,道,“我是真心為納蘭大人和婉兒姐姐開心。姻緣天定……”雙頰浮起一絲淺紅,銀月垂眸羞答答地說道:“我……等自己的姻緣。”
“嗯……”鬆了口氣,芝蘭連連點頭,道,“銀月,你放心,我這個當姐姐的,自會盡力為你覓得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