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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風月情濃(一)

  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隻為風月情濃。


  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
——

  曹雪芹《紅樓夢引子》


  噗咚……


  稍一分神,玄燁被福全撂倒在地,當下顧不得,蹭地起身,大邁兩步,眉宇臉頰霧著一層潮紅,氣喘籲籲道:“更衣……備輦……”


  一凜,梁九功起身,緊了緊雙手,怯弱地稍稍抬眸,瞥了眼福全和容若,終是欲言又止。


  不及福全、容若行禮告退,玄燁已匆匆披著衣袍出了布庫房。福全瞅著容若,輕然一笑,道:“納蘭府與良貴人結誼之喜,皇祖母囑咐低調,便未上府道賀。”


  掠過一絲解嘲笑意,容若拱拱手道:“王爺客氣了。額娘膝下隻有三子,一直盼望有個女兒。多虧太皇太後圓了額娘的心願,還親自主禮,實乃天家對納蘭府的恩賞。”


  福全微微點頭,道:“良貴人是有福之人,必能誕下皇子。到時,我一並去府上道喜。”容若唯是笑笑,擺擺手,稍稍欠了欠身,請福全先行。


  儲秀宮籠在落日餘暉中,映出一抹玫瑰嫣紅,明黃步輦停在朱牆下,似一簇淡黃花蕊……


  玄燁蹭地下輦,大步跨入院門。梁九功弓腰碎步緊隨,眉角緊蹙,抿抿唇,遲疑一瞬,喘息著低聲稟道:“皇上,剛才王爺和納蘭大人在場,奴才未敢多言。劉禦醫差人來報……穩婆說良主子氣盛不運……恐怕難產……太醫院已加調了穩婆和醫女……”


  嘎然止步,玄燁不由僵住,嗓際忽地哽住,呼吸一瞬不暢,雙眸灰蒙蒙地似霧上一抹陰霾,緩緩扭頭,定定地瞅著近侍。


  梁九功不由咽了咽,埋了埋頭,咬咬唇,寬慰道:“皇上放心,劉禦醫想是為了一應周全,成答應掛喜時……也這麽說,其實……虛驚一場。”


  心稍稍舒了舒,玄燁鬆了鬆緊擰的空拳,竭力順了順,木然地瞟了眼梁九功,步履些許沉重地疾奔偏殿。


  猗蘭館殿門大開,宮女醫女端著金盆,碎著步子川流不息。乍暖還寒的空氣迷蒙著熱湯的水汽,穩婆微揚的嗓音,隱隱夾著壓抑的低低呻吟……


  心頭一揪,劍眉一蹙,玄燁疾走一步,便要入殿。梁九功碎步邁前,弓腰橫在主子身前,低聲道:“皇上,萬萬使不得……請皇上移步正殿,奴才都打點好了。”


  玄燁抑著慍意瞪了一眼,順了順,瞅了眼殿門,悻悻地挪步離去。


  “皇上來……奴才已差銀月告訴良主子。娘娘知道皇上在,這心便大安了。”梁九功弱弱抬眸瞥了眼主子,討巧道。


  “娘娘,使勁……再使點勁……”穩婆拂了把額頭的汗珠,跪在榻上,氣促心急道。


  雙手緊揪錦衾,兩簇褶子早被掌心的汗水浸得斑斑駁駁,玉腕手臂隱隱暴起道道淺青脈絡,雲鬟霧鬢不住地蹭著靠枕,碎發濕漉漉地貼在額際鬢角,娥眉微蹙,星眸似蒙上一層濃霧,芝蘭大口地喘息,分明聽得牙床顫栗地格格作響,兩瓣朱唇褪成淺淡流丹,微微輕搐,萬般隱忍嗓際卻禁不住飄出串串低吟……


  銀月瞅了眼床榻那頭的穩婆,倒吸一口氣,急急俯身揚著溫水帕子,輕輕擦拭汗噠噠的凝白額頭,喃喃寬慰道:“娘娘,皇上來了……就在正殿,娘娘忍著點。”


  心暖暖一舒,芝蘭顫顫地扭頭,唇角擠出一絲蒼白笑意,顫顫點頭。


  愣愣一僵,穩婆急急招呼金盆熱湯溫手,微微揚著嗓子朝著一眾低階穩婆、醫女吩咐道:“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接著,朝身旁的醫女低聲呢噥兩句,醫女急急挑簾出了內室。


  穩婆深吸一氣,朝著床榻這頭恭順地說道:“娘娘忍著些……”


  “嗯……”顫顫一聲低吟從嗓際飄出,帳幬虛無晃眼,銀月那雙淚眸一瞬縹緲,芝蘭竭力振了振,唯是鑽心之痛頻頻襲來,周身發搐般虛弱無力,冰淩冷意似從脖頸澆灌而下,心似為懼怖吞噬,不由喃喃:“銀……月……”


  “芝兒姐姐,我在……我在……”銀月顧不得禮數,急急撫住緊擰的玉手,按捺著哭腔低低寬慰……


  明殿,梁九功躡手躡腳地吩咐宮人掌燈,頃刻,殿內亮如白晝,襯得殿門外的暮色愈發冥冥。


  玄燁急不可耐地起身,眸光焦灼,眉宇間難掩慍意,竟一把揪起劉聲芳的胳膊,怒斥道:“晨昏把脈、熬藥安胎,皆經你手。你如今跟朕說……橫生?朕看你這個院使是白當了。”


  一個冷顫,劉聲芳急急低眸,額角泛起一抹虛汗,支吾道:“皇上……橫生實難預料。快……兩個時辰了,穩婆正在……推身順直,臣也……開了湯藥……催產……”


  “朕不想聽廢話……”玄燁狠狠鬆手一甩,別過臉去,深吸一氣,聲音嘶啞低沉幾近怒吼,“七年前……朕……饒了太醫院,今日……若……朕決不輕饒。”


  周身一凜,劉聲芳正了正身板,嗓際咽了咽,閉目一瞬,把心一橫,垂頭請道:“微臣醫術不精……甘願受罰。隻是,橫生凶險,微臣鬥膽請旨……若萬一……保母還是……保子……”


  最後幾字輕若無聲,落在心頭卻重若千鈞,窒息般難耐,玄燁微微仰首,抬手捂住額頭,緩緩闔目……


  梁九功枯著眉,怯弱地抬眸瞥了眼主子,但見冷峻的眉宇輪廓映在燭光下,似蒙上一層冰淩,心不由揪住,實不料想七年前那幕複又重演,這該如何是好……


  “嗬嗬……”低低一聲冷笑回蕩殿宇,如朔風席卷滿地落葉般蕭索孤冷,玄燁抽手,扭頭俯瞰跪地的臣子,眸光滯暗,唇角浮過一絲戾氣,夾著一絲鼻音,冷哼道,“你竟還敢問朕?七年……”


  咬得牙床似格格作響,玄燁微揚下顎,抑了抑慍意,話到唇邊終是咽了下去……為了這一問,多少回遠赴鞏華城,撫著嫡妻的梓宮,默默懺悔?又有多少個夜,難以按捺心間湧溢的愧疚而夢回驚醒?夢魘再次襲來,竟要再次徘徊於妻與子之間的抉擇,心揪得發搐……玄燁不由挪退兩步,重重落座。


  劉聲芳低埋著頭,心跳如雷,弱弱瞥了眼暗使眼色的梁九功,振了振,道:“穩婆那……缺不得微臣,微臣告退。”說罷,逃也般退下。


  周身都似冷顫,睫毛浸得潮潤,眼瞼窸窣微癢,卻分明不是淚水,額頭臉頰細汗滲溢,揪心疼痛似稍稍褪去,芝蘭隻覺周身些許麻木,身如浮萍般緩緩抽離,視線都些許模糊,唯是心間腦際反倒愈發清明,一瞬,恐懼蝕骨,虛若無聲道:“多久了?天黑了?孩子……怎樣?”


  銀月振了振,咬咬嘴唇,接過醫女手中的湯藥,道:“芝兒姐姐,先喝藥……沒事,喝了藥就快了。”


  任著兩個身寬體胖的穩婆扶著坐起,頭無力地耷在穩婆肩頭,芝蘭竭力振了振,微微張唇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下湯藥,口舌麻木般嚐不出一絲苦澀。


  錦簾外分明傳來小陣喧囂,一片跪倒之音……他……心微微一振,芝蘭稍稍別目,凝著錦簾……


  “芝蘭,別怕……朕就在簾外,什麽牛鬼蛇神朕都給你擋著,你斷不會有事。聽到了嗎?嗯?”


  嘶啞低聲裏的那絲柔情,燃起心頭一團暖意,芝蘭稍稍正了正,唇角微揚,竭力揚了揚嗓子,卻仍是虛弱無聲:“臣妾……沒事……皇上快出去吧,不吉利……恐惹血光之災,快出去……”


  心稍稍一舒,旋即又是一緊,玄燁杵在錦簾外,稍稍貼近一步,一字一頓道:“若要朕出去,振作起來……答應朕,母子平安來見朕,嗯?”


  吃力地點頭,淚迷蒙雙眸,芝蘭定定應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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