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 浮雲一別(二)
萬壽節晌午,保和殿禮樂轟鳴,群臣朝賀。乾清宮這廂,一席壽辰家宴早已置辦妥當,六宮粉黛款款而至,嚶嚶耳語,靜待壽星入席。
芝蘭剛出月子,身虛體弱,本不該露麵,唯是今日既是他的壽辰,也是自己受封以來頭一回家宴,無論如何不得缺席,便強打著精神趕來了。攏著一襲雪白貂裘,芝蘭攙著銀月的手,緩緩跨入明殿。殿內,一瞬鴉雀無聲,掠過一絲笑意,芝蘭盈盈福了福,道:“給太皇太後請安,各位姐姐請安。”
“嗬嗬……芝蘭呐,來……到皇祖母這兒來。”太皇太後招了招手,慈愛地笑笑,指指身旁預留的席位,道,“才出月子,受不得風寒,哀家這兒暖,就坐這兒。”
迎著滿殿豔羨的目光,雙頰悄染一絲緋紅,芝蘭施了個萬福,道:“多謝太皇太後恩典。”
頃刻,殿內掀起一波道賀聲。太皇太後牽著芝蘭的手,上下打量,慈祥地說道:“瘦了……得好好補補……”
保和殿,梁九功候在主子身側,微微含笑,忽見殿門口魏珠怯生生地探進半個頭,不由雙眉緊蹙,睨了眼主座,躡手躡腳地退下。
殿外一角,魏珠正焦慮地來回踱著步子。梁九功頓住,怒目瞅著徒弟。魏珠一怔,當下顧不得,一溜煙地跑上師傅跟前,低低耳語幾句。梁九功麵色大變,張望四下,沉思一瞬,吩咐道:“人看牢了……切勿張揚,趕緊告訴貴妃娘娘。”
眼珠子一骨碌,魏珠拱拱手,連連稱是,碎碎退下。
玉錦蹙著眉,朝主子低低耳語。蒼白麵容頃刻煞白,仙蕊顫顫地緊了緊帕子,咽了咽,稍稍一振,低聲道:“太皇太後,宮裏的奴才實在不頂用,壽禮出了些紕漏,臣妾得離席去瞧瞧。”
一怔,太皇太後微微點頭,瞅著急急出殿的主仆二人,掠過一絲疑慮……
月華門,仙蕊咯噔咯噔踏著花盆鞋,瞟了眼四下,心急火燎地入了班房。玉錦屏退宮人,哐當關門,定定守在門口。
“隆科多,你是瘋了嗎?啊?你可知自己在幹什麽?”慍怒點燃了雙眸,仙蕊盯著被牢牢綁在靠椅上的弟弟,低聲嗬斥道,“宮闈重地,闖入者死,你……你這是要毀了佟佳一族嗎?”
冷冷一聲哼笑,雙眸似簇著兩團烈焰,隆科多定定瞅著姐姐,不以為然道:“我不過想見見我的平妻罷了。”
“平妻?”仙蕊微微揚了揚嗓子,竟雙手揪住弟弟的肩頭,狠狠晃了晃,道,“你醒醒吧,這世上隻有良貴人。一年了都……阿瑪明明說你已放下了,你何苦……”
“放下?如何放下?”雙眸似蒙上一抹濃霧,隆科多冷冷打斷道,“我若不說放下了,如今還被阿瑪軟禁家中,哪裏有機會見她?縱是死……我也要死得明明白白。她明明是我的妻……怎麽就成了貴人?我不過想問個明白。”
木木鬆手,仙蕊弱弱退了一步,無力說道:“宮女子本就是皇上的人,皇上說賞便賞,說留便留。懂嗎?還問什麽,嗯?”
“我不懂……”隆科多緊抿雙唇,苦苦地搖頭,“你和阿瑪為何要合著外人……這般算計我,為什麽?”
拂了拂淚,仙蕊振了振,道:“姐姐知,對不住你,委屈了你。但……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仙蕊稍稍貼近一步,覆了覆椅背上的臂膀,動容勸道:“算了,忘了吧……聽姐姐的,好不好?她如今都誕下皇子了,她是皇家的媳婦,你……再執念,也無濟於事啊。”
雙眸氤氳霧簇,雙唇微微一扯,隆科多欲言又止,片刻,落寞地垂眸,淒淒道:“她本是我的妻,如今……本該是我當阿瑪。”
“隆科多……”仙蕊痛心疾首地喚道。
掠過一抹苦笑,隆科多微微抬頭,道:“姐姐,別說了。我本也沒想再強求什麽,隻要她過得好……便夠了。隻是……我夜夜不能入寐,我隻是想知……這一切是為什麽。我……”
“你的苦……姐姐都知。但問清楚又如何?啊?你闖進去見她?隻會害死你自己,也會累死她,懂嗎?”無力地仰首,喉結一滯,隆科多木然盯著房頂。
“聽姐姐的,趁大家沒留意,趕緊隨魏珠出內廷。好不好?”仙蕊急切地攀住弟弟的雙臂,哄道。
“姐姐……”隆科多依舊癡癡地盯著房頂,遲疑一瞬,木木道,“她……是我的命。我隻是不願連累她……我走便是。在我心裏……沒有什麽貴人,隻有平妻……幫我好好照顧她。”
愕然,仙蕊定定僵住,癡癡落淚,半晌,不情不願地點點頭……
家宴,歡聲笑語,似前所未有的愜意。玄燁舉杯輕抿,柔情脈脈地凝望祖母身側,唇角掛著一絲暖暖笑意。迎著主座的灼灼目光,禁不住眉梢那縷笑意,芝蘭不由雙頰緋紅。
木木瞅著殿內秋波暗送的二人,仙蕊隻覺周身冰冷,心中暗湧紛雜莫名的愁緒……鶯鶯燕燕的爭寵鬧劇,自己向來冷眼旁觀,不以為意,隻因他,分明似萬花叢中漫然輕舞的彩蝶,絕不可能獨戀一朵。她聖寵正隆,不過曇花一現罷了,不肖得多日,黃花落,嬌顏殘,便泯然眾人矣,唯是……苦了自己那癡情的弟弟……振了振,仙蕊木木別眸,冷不丁撞上榮嬪盡是探究的眼神,心頭一凜,唯是佯裝不覺,漫然地撚起銀箸。
中天,明月高懸,清輝皎皎灑落窗欞。癡癡望月,唇角浮起一絲淡淡笑意,芝蘭喃喃如囈:“木枯木榮,人聚人散,不老的……隻有這輪月。”
劍眉輕蹙,玄燁稍稍側過頭來,凝眸娥眉黛玉,打趣道:“怎這般悲傷春秋?是怪朕冷落了你嗎?嗯?”嬌然一笑,芝蘭柔柔地貼上石青肩頭。
“朕既應過你,往後萬壽節、結緣日、你的生辰、禩兒的生辰……朕隻是你的良人。隻有我們二人……”
癡癡抬眸,笑靨如花,芝蘭揚指輕輕撫了撫暗繡腰帶,麵頰深深埋入那抹淡淡幽芬,唏噓道:“往後每個萬壽節,裁衣縫鞋、針黹刺繡……臣妾絕不假手於人……”
承乾宮,仙蕊漠然瞅著飄然出殿的紫色裙擺,眸光浮過一絲少有的狠戾,深吸一氣,忿忿地盯著盈白勝雪的貂裘,忽地,抬手猛然一拂,壓著嗓子厲聲道:“燒了。”
玉錦低低睨了眼主子,咬咬唇,撿起貂裘,便要退下。
“就在這兒燒……”仙蕊木木地靠了靠軟榻,眸光幽暗,道,“不能叫人瞧見。”
焦味刺鼻……仙蕊不由輕咳,玉錦急急端茶遞水。仙蕊不耐地拂了拂,狂咳一氣,半晌,順過氣來,哼笑道:“自認揣著隆科多的把柄,居然欺到承乾宮來了。”
“主子,榮嬪娘娘會不會……”
“不會……”仙蕊擺手打斷,淡然道,“她不過想讓我欠她份人情罷了。那丫頭被她盯上,恐怕好日子就要到頭了。”
玉錦狐疑地瞅著主子,不解道:“他倆八竿子打不著,榮嬪娘娘何必……”
揚著帕子隔空拂了拂,仙蕊拭了拭鼻子,輕笑道:“她一向自視甚高,自認與皇上是兩小無猜的情誼。也難怪……十四年前便受封,先後生有五位皇子,這宮裏誰比得上她?可惜皇子先後夭折,如今唯剩下三皇子。便是我……她也沒放在心上,她放不下的不過是皇上的心罷了。”
撅嘴一哼,玉錦攙起主子,道:“誰叫她害苦了少爺,害苦了主子,由得他們鬥去吧。主子……早些歇息吧。”
芳菲歇去,綠樹陰濃,一晃便是夏日。
“芝蘭,又出神……想著禩兒呢?”桑榆偷瞟一眼,打趣道。惠兒不由莞爾,道:“做額娘的,哪有不想的?我那會……想得夜夜抹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