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 寒夜清庭(二)
嗓際些許幹涸,咽了咽,芝蘭振了振,竭力克製,聲音卻依舊微顫:“少汗知……返圍場送信,九死一生,為安死士之心,他許諾……若臣妾有何不測……將奉臣妾的靈位於博爾濟吉特氏宗祠,以……正妻……之名……”
“嗬嗬……”一聲冷笑,玄燁甩開掌中柔荑,退了一步,冷哼道,“朕錯殺了那個奴才,朕……對你深信不疑。”
“皇上……”心頭一揪,芝蘭急急貼近一步,攀住淡灰臂膀,猛然搖頭,解釋道,“臣妾沒有答應,姻緣如何用來交換?臣妾再落魄,也不會答應。求皇上信我……臣妾不是要瞞著皇上,隻是……臣妾並沒答應,也從未放在心上。”
笑愈發冷凝,玄燁抬手拂了拂,凝著娥眉黛玉,冷冷道:“九死一生?你真覺得朕會殺你嗎?啊?沒放心上,是想說……全是和羅理一廂情願?妃子最重什麽?婦德!什麽絕色女子,朕沒見過?哪個像你?福全……容若……隆科多……和羅理,招蜂引蝶同樣婦德有虧。”
心搐得生疼,淚迷蒙雙眸,芝蘭僵在原地,十指微顫,呼吸渾濁,定定瞅著淡灰身影。
一番置氣,未見絲毫爽快,卻平添幾分堵悶,胸口微微起伏,玄燁深吸一氣,抬手捂住淚水氤氳的星眸,夾著幾分不耐幾分痛意,道:“別這樣可憐巴巴地看著朕。該氣該惱的……是朕。朕……成了個笑話,先奪臣子之妾,如今又奪和碩特部的汗妃……朕還蒙在鼓裏。”
輕輕拂落遮蔽眼簾的手掌,顫顫地托起頎長五指,十指交扣地握緊,芝蘭咽了咽,任兩行清淚滑落,癡癡道:“皇上說再多傷人的話,都是臣妾的錯……可,事情不是皇上想的那樣,臣妾的心……皇上懂的。”
心一顫一緊,玄燁木木地瞅了眼柳眉,半晌,漠然抽手,淡淡道:“朕的脾氣,你知。朕最恨……被人玩弄於鼓掌,便是你,也不行。”說罷,淡漠地轉身離去。
心揪得生疼……他的脾氣自己如何不知,眼裏容不得半粒沙子,慍意不消隻怕發酵成毒……盡是惶恐,芝蘭顧不得,碎步撲上那襲淡灰,雙臂緊緊環住,麵頰貼住炙燙的背脊,淒淒哭泣,哽得不得一語。
心頭一軟,玄燁不由微微側身,抬手想要撫住玉臂,一瞬,雷擊般縮手,微揚下顎,漠然瞟了眼天際,雙眸一閃而過的狠戾,喉結一滯,掰開玉臂輕輕甩開,拂袖而去……
“皇上,良貴人送來的蓮子湯……”梁九功輕輕把食盤擱在禦案上。
冷冷瞥了一眼,依舊揮筆如煙,玄燁淡淡道:“人呢?”
抿抿唇,梁九功含笑回道:“娘娘怕擾著皇上,已經走了。”
筆陡然僵住,玄燁幽幽吸了一氣,漠然瞟了眼房門,冷冷道:“把東西送回去。”
愕然,梁九功愣愣地瞟了眼主子,弱弱稱是,木木地端著食盤退下。
“芝兒姐姐……”銀月擱下食盤,愁眉苦臉地瞅著軟榻,嘟嘟嘴,道,“這是怎麽了?一連好幾天了。”
呆呆地掃了眼案幾,眸光淒淒,芝蘭勉強擠出一絲笑意,輕聲若自語:“沒事……等皇上氣消了,便好了。”
唯是話從口出,竟是莫名憂愁,芝蘭木木地撚起團扇,慌慌地搖了搖。他……性子剛硬,遇冷愈冷,硬碰不得……幽幽地盯著杯中淺青,臉頰微微泛紅……他的心堅若金石,自己不是不知,該如何捂得暖、融得化……愈發煩悶,芝蘭不由著力搖了搖團扇,心沉入潭底般無助。
翌日清晨,芝蘭早早便候在涼亭,這是凝春堂與清溪書屋的必經之徑。悄染一抹緋紅,芝蘭扯著帕子輕輕摳了摳。銀月低低瞥了一眼,撫了撫水色袖口,含笑寬慰地捎了一眼。正如魏珠所言,他果然不曾差步輦。
嘴角微漾,芝蘭碎步出了涼亭,迎上玄青燕服,盈盈福了一禮。微微一怔,雙眸淡若無光,玄燁唯是瞥了一眼,稍稍頓了頓,便徑直又邁開了步子。
一慌,芝蘭弱弱踱近兩步,輕聲央道:“皇上……可否容臣妾說兩句?”
步子稍緩,玄燁不曾扭頭,不曾別眸,冷冷道:“候在這兒攔朕……已是犯了宮闈大忌。”
心微微一怵,顧不得四下的宮人,芝蘭索性把心一橫,咬咬唇,伸手攀住玄青手臂,輕若無聲般喚道:“富察……”
陡然止步,玄燁深吸一氣,不耐地扭頭,定定盯著娥眉黛玉,唇角微嚅,卻是不語。梁九功見狀,急急拂手屏退眾人。
心稍稍一舒,星眸蒙著淚光,芝蘭弱弱貼近一步,下顎微顫,聲若輕絮:“七天……臣妾卻覺得……比七年還長。臣妾從沒瞞過皇上,騙過皇上,皇上是知道的。臣妾怎麽做……皇上才信?臣妾什麽都願意……皇上不要對臣妾不理不睬,好不好?”
玄青胸口微微起伏,玄燁隻覺心頭堵悶,定定地盯著玉白石徑,唯恐別目瞟到那對星眸,心頭那塊堅冰會頃刻坍塌,半晌,淡淡道:“別再給朕送東西,別再半路攔朕……這樣隻會叫朕更煩你。”
無力地垂手,芝蘭癡癡地瞅著冷峻的側臉,淚悄然滑落,心間驟涼,深吸一氣,木木福了福,默默退下。
堵悶難耐,玄燁僵住般邁不開步子,每每率性置氣,竟無半點暢快淋漓之感,反倒愈發愁悶,餘光分明瞟到她淒淒落淚,心頭盡是不忍,竟暗湧一絲悔意,唯是話從口出,罷了……
晌午,暢春園一派笑語歡騰,各宮娘娘頂著日頭,相互串門道喜。
“怎麽了?”芝蘭無精打采地歪在軟榻上,悶悶地瞅著銀月。
銀月撅撅嘴,欲言又止,終是尷尬地扯了扯嘴角,道:“芝兒姐姐,你千萬別瞎想。聽說……今早梁總管依次給各位娘娘宣旨道喜。三藩平定在即,皇上論功行賞,六宮的娘娘……都……晉了一階。”
心一咯噔,隱隱聽得玉碎之音,星眸頓起一暈輕霧,芝蘭急急別眸,幽幽倚了倚靠墊,道:“趕緊置備賀禮……我要給諸位姐姐道喜。”
心頭不是滋味,銀月順了順,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寬慰道:“許是梁總管還沒傳到咱這兒。”
心頭愈發薄涼,芝蘭淒苦一笑,自己素不看重妃位,他分明知曉,如今這般是要當著六宮眾人的麵……懲戒自己嗎?久違的一縷絕望暗湧,芝蘭竭力抑了抑,振了振,不斷喃喃寬慰,風起風歇,終會雨過天晴的……
頭兩日,銀月、萍兒尚守著房門,期盼著禦前近侍前來宣旨。一晃數日,二人已然打消了那絲希冀,唯是日日瞅著茶飯不思的主子,揪心難耐。芝蘭頭幾日還間或出去溜達,如今已數日閉門不出。
“這可怎麽好?你不知宮裏的人傳得多難聽。六宮但凡有品階的,都賞了。連早先受罰的成答應也晉了常在,這……”萍兒苦著眉,低聲道。
“噓……”銀月瞟了眼四下,壓著嗓子,道,“芝兒姐姐心裏夠難受的了,千萬別叫她聽見。”
“芝蘭……”桑榆滿臉堆笑,大步流星地踱步入殿。
芝蘭急急起身,福了福,道:“給宜妃姐姐請安……快坐……”
桑榆輕輕打了打水色衣袖,佯嗔道:“既是姐妹,如何這般見外?嗯?是嬪是妃,不還都是姐姐?”
莞爾,芝蘭親手奉上冰鎮青茶,道:“都是一句稱呼,我不過是真心為姐姐高興。”
“嗬嗬……”爽聲一笑,桑榆定定瞅著對坐,勸道,“別放心上,皇上疼你……連我都瞧得見。皇上性子是剛硬點,心卻是軟的,過段時間……這氣便消了。”
悵然,芝蘭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問道:“宜姐姐來,肯定有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