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 母兮如水(二)
玄燁急急揚手捂住兩瓣櫻顆,垂眸輕聲道:“朕知……你的心,朕都懂。回家……嗯……”
緊了緊掌中柔荑,玄燁脈脈一望,牽著芝蘭一路進屋。夜驟長,輕解羅裳,半月心悸感傷皆化作濛濛細雨,浸落心田……
“惠妃娘娘、宜妃娘娘,真不巧,主子她剛剛睡下。”銀月紅著臉,一個勁福禮賠不是。
桑榆瞥了眼房門竹簾,淺笑道:“芝蘭醒來,跟她說,昨晚沒什麽大不了的,叫她安心。”銀月擠出一絲笑意,福了福。
惠兒笑了笑,道:“銀月,好生照顧你家主子。我們走了……”
芝蘭呆呆地靠著睡塌,木木地凝著懷裏的瑩白瓷壇,淚迷蒙了雙眸。銀月掩著房門進屋,杵在幾尺開外,憂愁地瞅著內室。
“皇上,別忙……坐吧……”太皇太後坐在軟榻上,環顧四下,點頭讚許道,“書屋別致得很。”
玄燁清然一笑,瞅著對坐,道:“朕真是不孝,未能給皇祖母請安,倒累皇祖母頂著烈日來看朕。”
太皇太後笑著擺擺手,道:“哀家隻是閑來無事,到處逛逛。”
凝眸孫兒,猶豫一瞬,太皇太後正了正身子,道:“哀家來,倒確有一事……想跟皇上商量。哀家老是老了,可身子健碩得很,成日撥弄些花花草草,著實無趣。禩兒聰明乖巧,哀家歡喜得很,哀家想等禩兒稍稍大點,領來慈寧宮照料。”
一怔,玄燁驚愕地瞅著祖母,嚅了嚅唇角,遲遲道:“皇祖母若歡喜,朕自是讚同。隻是撫養稚子,勞心傷身。皇祖母為何突然?”
抬手幽幽一比,太皇太後瞟了眼四下。蘇麻福了福,屏退眾人……
凝著地磚,玄燁合手一擰,眸光滌得清淡,鼻息卻稍許膠著。太皇太後瞅了眼對坐,歎道:“她求的,不肖問皇上,皇上定不會允……便是哀家,也不會允。骨肉分離,有悖人倫。哀家憐她愛子心切,這是最好的法子。哀家親養的重孫,哀家倒看看誰敢說三道四。”
微微扭頭,雙眸蒙上一抹輕霧,唇角扯了扯,玄燁淡淡道:“朕……謝謝皇祖母。”
微微一笑,太皇太後幽幽起身,道:“祖孫倆,說這些幹嘛……皇上忙吧,哀家走了。”
夕陽沒入湖水,芝蘭倚在窗欞下,茫然仰望天際,忽覺腰際一緊,驀然回首……眼簾兩輪劍眉微蹙,分明蒙著一抹淡淡憂愁……心幽幽一顫,芝蘭振了振,唇角漾起一渦笑意,微微仰首,輕輕吻了吻冷峻的下顎。
心頭那點愧疚儼然發酵,伴著揪心疼痛,兩汪深潭漣漪驟起……割舍母子名分該是何等心傷,自己竟傷她至此,她卻一味歡顏,毫無怨尤……心搐痛,玄燁垂首,噙著兩瓣柔桑,輕吮口中丁香,似要將滿腔柔情化作濃情一吻,撫平她心中傷痛。
沉醉於舌尖那縷溫存,芝蘭緩緩闔目,睫毛微顫間盈著一絲潮潤……帝王之愛如一顆糖蓮子,甘甜中夾著一絲淡淡苦澀,尤是這點苦叫那甜潤入血中,尤是這點甜叫那苦滲入骨裏……甜是他,苦亦是他,怨不得亦離不得……
釋開兩瓣櫻顆,眉宇間那抹憂愁愈甚,嗓際哽了哽,低沉聲線夾著一絲鼻音,玄燁道:“你可知……禩兒之名何解?”眸光些許迷離,芝蘭微微搖頭。
“禩,祭也……他是薩滿神靈賜給朕和你的禮物。他有你的眼,朕的眉。”玄燁輕輕吻了吻星眸,聲稍許哽住,“有你,有禩兒,朕很幸福……從未有過的幸福。朕當禩兒如珠如寶,你可知?嗯?那些話……非朕真心,朕何嚐不想抹去辛者庫三字,可朕說過……朕百年之後……”
淚悄然滑落,芝蘭急急掩住那兩瓣薄唇,哽得無語,唯是搖搖頭,又點點頭。
拂下唇邊柔荑,玄燁緊了緊掌心,動情道:“那五字……傷你至深,朕今生斷不複提。誰敢再提……朕定斬不饒。”
無聲哽咽,芝蘭顫顫地側身,攀住玄青肩頭,把頭深深埋入那縷幽幽龍涎,微微點頭。
哐當……瓷屑滿地,淡淡淺青幽幽滲開……
榮嬪漠然地凝著地麵,雙眸閃著一絲淚光,半晌,苦笑道:“辛者庫賤婢之子……居然由慈寧宮親養?除了皇上,太皇太後何曾帶過皇子?哼……我一番折騰,做盡醜人,卻叫她因禍得福?”近侍咽了咽,怯怯地俯身清理。
“別撿!滾--”
淥水亭,張燈結彩,映著晨曦,暈起一抹粉色嬌羞。府門前家仆夾道,容若扶著納蘭夫人站在門前,瞅見緩緩馳來的烏青馬車,拾階相應。
銀月攙著芝蘭落下馬車。芝蘭福了一禮,道:“給額娘請安……額娘府門親迎,折煞女兒了。”
納蘭夫人笑盈盈地貼上前,拉住芝蘭的手,撫了撫,道:“皇恩浩蕩準娘娘省親,臣婦豈有不迎之理?”
容若笑了笑,攙了攙納蘭夫人,道:“額娘,入院再聊吧。”
正堂,喜綢妍妍,紅燭焰焰,納蘭夫人一番寒暄後,笑著退進偏廳。
“老爺,既然都來了,還是去主禮吧。”納蘭夫人瞅著背手立在窗前的丈夫,輕聲勸道。
眉角緊擰,明珠幽幽盯著窗外,似從嗓際飄出的一縷低沉之音:“準她入門……隻因皇上開了金口,拂逆不得。這個兒媳,我斷不承認。跟誰都別說我來了……出去吧……”
“容若,恭喜你和婉兒姐姐有情人終成眷屬。”芝蘭扭頭朝銀月捎了個眼色,銀月羞紅著臉,奉上錦盒。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容若接過錦盒,淺淺一笑,道:“多謝。我和婉兒……多虧你。等會那杯謝媒酒,定要敬你。”
芝蘭盈盈一笑,緩緩起身,道:“我去看看婉兒姐姐。”
姐妹低頭簇語,少不得互訴衷腸。喜宴,納蘭夫人主禮,唯芝蘭觀禮,卻是其樂融融。一路回暢春園,芝蘭倚在車廂一角,低瞅一側,抿抿唇,正了正身子,撫著銀月的手,道:“銀月,你真好……原是可以不來的……”
銀月振了振,眼角噙著一點淚光,笑道:“芝兒姐姐,我真心替他們高興。”
遲疑一瞬,銀月反手握住芝蘭的手,勸道:“為了哄姐姐高興,皇上花了那麽多心思,連媒人都做上了,秋圍……也隻會帶姐姐去。那事……宮裏誰都沒敢再提一句,姐姐就念著皇上的好……放下吧。”
微微一怔,眸光渙散得幽遠,芝蘭癡癡若囈:“不放下又能如何?隻是……為何辛者庫女子……注定隻有隆冬臘月,沒有陽春白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