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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舊亭花落(一)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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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殊《浣溪沙》


  凝春堂,玄燁摟著稚子逗樂。太皇太後掃了眼在座的妃子,朝蘇麻捎了個眼色,淡淡道:“皇上,禩兒該午休了。”蘇麻摟著禩兒退下……


  玄燁清然一笑,道:“皇祖母,今日是?”


  太皇太後淡淡一笑,道:“皇上九月就要南巡了,一年到頭……一家人難得團聚一回。今日就在哀家這兒吃頓家常便飯吧。”


  淡淡掃了眼四下,在座的皆是品階在妃以上的宮眷,玄燁不知祖母何意,唯是笑著點了點頭。


  太皇太後瞅了眼溫僖貴妃,和藹地說道:“妮楚,你呀……性子靜,若不是仙蕊抱恙來不了暢春園,哀家是請你都請不到。”


  妮楚微微一怔,望了眼主座,起身福了福,道:“太皇太後折煞臣妾了。”


  太皇太後微微一笑,扭頭朝對座道:“皇上頭一回南巡,飲食起居……哀家實在放心不下。不如讓眾妃伴駕吧……有他們在,哀家放心。”榮妃抿唇微微一笑。惠妃愕然,揪了揪帕子。宜妃嘟嘴一笑,抿了抿茶。德妃弱弱地瞅著主座,麵露一絲難色。


  “此次南巡直抵江寧,路途遙遠,宮眷不宜多。”玄燁淡然一笑。


  雙眸閃過一絲不悅,太皇太後瞟了眼榮妃,淡淡道:“莫不是皇上嫌哀家多事?真如禦前奴才傳的,伴駕人選皇上一早定了?”


  循著祖母的眸光,玄燁冷冷望了眼榮妃,嚅唇一笑,道:“怎麽會……皇祖母關心朕,朕知道。”


  德妃緩緩起身,福了福,恭順說道:“皇上、太皇太後,南巡……臣妾恐怕不能伴駕,祚兒抱恙,一直未痊愈,臣妾放心不下……還望恕罪。”玄燁讚許地微微點頭。


  惠兒淡淡一笑,亦起身福禮,道:“各位姐妹都隨駕了,太皇太後難免孤清,臣妾想陪著太皇太後。”太皇太後淡然一笑,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妮楚少不了一番推卻。末了,唯剩榮妃、宜妃未出聲。爽然一笑,桑榆起身施了個萬福,道:“哎……各位姐姐都去不得,唯剩臣妾和榮姐姐,冷清了些。臣妾鬥膽,求皇上和太皇太後恩準芝蘭妹妹伴駕,她心心念念了幾年,想給亡母上柱香。”


  太皇太後輕抿一口茶,不言不語。欣慰一笑,玄燁點點頭,道:“準了……”


  桑榆莞爾,謝了禮。榮妃冷冷瞥了眼桑榆,唇角浮起一絲輕蔑笑意。


  “主子,奴才實在不懂……宜妃娘娘為何總護著良貴人。”


  冷冷睨了眼近侍,榮嬪掐斷花盆裏的枯枝,道:“有何不懂?拉攏一個難孕的貴人,籠絡聖心……有百利而無一害。瞧這兩年,她誕下了九皇子,還捎上她那貴人妹妹誕了個皇子。南巡伴駕,她那肚皮說不準……”


  近侍撇撇嘴,道:“既是如此,娘娘為何不……”


  “胡說什麽!”榮嬪咯噔撂下花盆,瞪了眼近侍,冷冷訓道,“這等齷蹉手段,我不屑。再說……德宛,當初佟佳皇貴妃不就跟她捆作一團嗎?瞧,她如今翅膀硬了,佟佳皇貴妃能耐她何?她……扮豬吃虎,那個辛者庫賤婢……也會如此。桑榆幸運……不過因那賤婢肚子不爭氣罷了。”近侍弱弱噤聲,怯怯地正了正花盆。


  九月,南巡啟鑾,運河蜿蜒千裏,玉浪瀲灩,秋霧彌漫,帆影參差,漁歌飄渺……


  漁火搖曳,芝蘭憑欄凝望幽幽江水,腰際陡然一暖,心頭一顫,微微扭頭,笑靨輕漾,柔聲道:“通州塔影……錢塘觀潮……西湖斷橋……皇上還記得嗎?”


  貼了貼雲鬟霧鬢,玄燁嚅唇一笑,道:“如何能忘?”輕輕覆了覆玄青手臂,芝蘭微微仰頭,額角蹭了蹭冷峻下顎。


  輕吸一氣,玄燁抿抿唇,雙眸掠過一絲無奈,道:“一路……朕都顧不上你,雲妞兒暈船……”


  淺淺一笑,芝蘭輕輕撫了撫玄青衣袖,道:“皇上該多陪陪榮姐姐。”


  緊了緊臂彎,玄燁望著幽深江水,淡淡道:“朕十三歲為父,可惜……承瑞……”稍稍哽住,玄燁垂眸一凝,道:“雲妞兒在朕心裏……很重。朕的長子長女……皆她所出。她痛失四子……性子難免淡泊……孤傲些,桑榆大大咧咧慣了,口無遮攔,你該勸著她才是。”


  微微一怔,心稍許刺痛,芝蘭不由抬眸,無辜地瞅著兩輪劍眉,解釋道:“臣妾素來敬重榮姐姐……”


  淡然一笑,玄燁垂眸一凝,示意噤聲,半晌,語氣稍許淡漠,道:“朕的宮闈,既無獨寵,亦不得……爭寵,不論……有心還是無意。”


  唇角微微顫了顫,星眸騰起一抹氤氳,芝蘭咽了咽,盡是委屈,遲遲問道:“臣妾是不是哪裏做得不好?臣妾……”


  兩汪寒潭輕漾一絲漣漪,玄燁緊了緊懷翼,捎了眼寬慰,笑著道:“你的性子,朕清楚。朕隨口一說,別瞎想……朕走了。”


  凝著玄青背影,心迎著江風驟涼,芝蘭不由扶著欄杆撐了撐……


  後宮美眷如雲,一早便知他眼裏……心裏……恐怕不會獨獨隻有自己,宮裏不時新晉妃嬪,不時新誕皇嗣,若說一絲醋意都無,又怎會?但,隻要他開心,自己便開心,其他皆可放下。唯是聽他提及榮妃,心底隱隱還是湧起一絲痛楚,一陣不安,他如何隻是隨口?他竟是疑心自己,還是告誡自己?宮中幾年,謹小慎微,莫說恃寵生嬌,便是心安理得亦不曾有,他……該懂。自己不過區區貴人,出身卑微,又……難再孕,照理……不該成為眾矢之的,芝蘭深吸一氣,隱隱覺著水氣甘潤心肺,心稍稍舒了舒,攙著銀月緩緩返艙。


  晨曦刺透桂子林,斑斑駁駁投下一抹林蔭。


  淚,悄然滑落,笑,淺浮唇角,芝蘭跪在墳塚前,揚著帕子輕輕拂了拂墓碑,細聲道:“額娘,女兒不孝,四年了……才來看額娘。嘎達年前才看拜祭,這回來不了。多謝額娘庇佑,我和禩兒都很好……”


  遠遠瞅著墳前低低絮語的人兒,銀月輕吸一氣,抿抿唇,別眸癡癡凝著幾尺開外的侍衛統領。


  “容若,勞你一路護送。其實,隨便差個侍衛相送便可……”芝蘭攙著銀月的手,對身前尺餘的侍衛說道。


  稍稍扭頭,笑稍許落寞,容若低聲道:“皇上放心不下娘娘,特意吩咐的。既是誼親,臣也該給覺禪夫人上柱香。”


  淺淺一笑,芝蘭不由駐足,回望一眼石墓,複邁步時,故作輕鬆地問道:“婉兒姐姐身子大好了吧?”


  一僵,喉結微微一滯,擠出一絲苦澀笑意,容若回道:“調理得……不錯。臨行前,還囑咐臣捎話給娘娘,請娘娘寬心。”


  芝蘭緊了緊銀月微顫的五指,笑了笑,道:“容若,你我是兄妹,婉兒姐姐和我是姐妹,不必多禮客套,照舊叫我芝蘭多好。”


  容若振了振,唯是眉頭緊鎖,心不在焉地幽幽道:“君臣之禮,僭越不得。一家人……何必拘泥一句稱呼。”


  芝蘭笑著點頭,抬眸望了眼晨曦投影下的側臉,暖若朝陽的輪廓竟似蒙了一層嚴霜,拒人千裏的冷凝……心微微一怵,芝蘭不由駐足,朝身前身後的隨從,道:“去馬車那兒候著,銀月留下就行了。”


  容若杵在原地,漠然地瞅著眾人退避,仰望天際,深吸一氣,苦苦笑道:“竟是……瞞不過你。”


  雙眸閃過一絲淚光,銀月抿著嘴,癡癡地望著仰天慨歎之人,攙著芝蘭緩緩踱近。


  踱近……芝蘭才發覺,那冬雪消融般的澄淨雙眸儼然蒙了沙塵,心頭一緊,憂心忡忡地緊了緊帕子,咽了咽,終是不語,唯是靜靜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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