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回 舊亭花落(二)
半晌,鼻翼些許冷顫,容若遲遲扭頭,凝著地麵泥土,唇角扯過一絲苦澀弧度,道:“我們……和離了……”
“什麽?”嗓際一哽,芝蘭顧不得身旁呆若木雞的銀月,急急貼近一步。
緩緩抬眸,眸光稍許閃避,容若振了振,道:“真的……南巡前一天的事。”
“怎麽?你們那麽艱難才走到一起……”星眸蒙上一抹輕霧,芝蘭隻覺心頭揪痛,不解地追問,“婉兒姐姐人呢?”
雙眸氤氳,容若慌亂地別過臉,無力地搖搖頭,道:“我不知。婉兒執意要走……求我放了她。不辭而別……留下封休書……叫我落印章……”
氤氳愈甚,容若扭頭定定地瞅著芝蘭,深吸一氣,道:“休書……我如何能?既是她想要的,我……寫了封放妻書……和離。”
“容若……”揚起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潮潤,芝蘭頓了頓,道,“這怎會是婉兒姐姐所想?你不該……”
喉結一哽,容若急急打斷,痛心地說道:“婉兒……不幸福。阿瑪……流言……她飽受折磨,否則,怎會……一再小產?”心刺痛,芝蘭噤聲,淚眼迷蒙。
容若落寞地退了一步,雙眸盡是苦楚,歎道:“我真後悔,早知今日……我才不管什麽名……什麽分……守在淥水亭畔的竹籬院落,煮茶……對弈,相守白頭……何嚐不是幸福?如今,竟連這……也回不去了。”
薄涼,心沉入寒潭,芝蘭擰著帕子,竭力振了振,道:“難道……真……無挽回的餘地?”
容若直了直脊梁,苦苦一笑,道:“隨婉兒……我不想逼她。該啟程回織造府了。”說罷,招了招手示意部下護駕,自己卻逃也般急急離去。
“芝兒姐姐……”銀月哭喪著臉,貼到芝蘭跟前,淒淒喚道。
撫了撫銀月的手,芝蘭擠出一絲笑意,安慰道:“他們幾經波折……如何能放得下?沒事……緩緩就好了……”
話從口出,芝蘭隻覺心幽幽一虛,繼而冷凝般僵痛……保和殿口角傳得沸沸揚揚,自己幽居深宮都知曉了,納蘭府哪裏容得下……婉兒姐姐簡傲超俗,對容若情深意重,為保全自己的傲骨、容若的名聲,恐怕已痛下決心抽身而去。
“孫嬤嬤,不必多禮,坐……”榮妃笑盈盈地揚了揚帕子。
輕抿一絲笑意,孫嬤嬤摁著地磚起身。芝蘭一時情急,連忙起身上前攙了攙。孫嬤嬤攀著芝蘭的手臂,慈愛一笑,輕聲道:“謝娘娘。”
榮妃和宜妃皆是一怔。掠過一絲不悅,榮妃清了清嗓子,道:“嬤嬤今日來?”
孫嬤嬤恭順地落了末座,聞言又起身福了福,道:“奴才親手做些了江南的點心……想帶來給各位娘娘嚐嚐。”說罷,朝侍女使了個眼色。
榮妃微微點頭,笑了笑,道:“嬤嬤有心了。我們住在府上,多有叨擾。”
“娘娘這樣說,可是折煞奴才了。”孫嬤嬤急急起身,又施了個萬福,懇切道,“犬子深受皇恩,這織造府本就是皇家的。奴才能伺候天家,是天大的福分。”
榮妃垂眸瞟了眼案幾上的點心,又瞟了眼桑榆,道:“宜妹妹,這江南確實和京裏不同,點心都小巧些。”
桑榆點點頭,轉瞬,笑了笑,問道:“孫嬤嬤……這點心,皇上幼時可喜歡?”
嘟嘴一笑,孫嬤嬤擺擺手,恭順地回道:“奴才隻是保姆,皇上的膳食,奴才不敢僭越。”
桑榆和榮妃相視一笑,道:“瞧我,真糊塗。”
揚指隔空點了點,孫嬤嬤慈祥一笑,道:“奴才若記得沒錯,這款蓮湖糕……良貴人喜歡。”語畢,麵色一窘,孫嬤嬤急急垂目,不安地理了理衣襟。
心幽幽一緊,芝蘭尷尬地瞅了眼主座,雙頰緋紅,道:“我……隻是隨口一提,不想嬤嬤竟記在心上了。”
孫嬤嬤連連點頭,瞟了眼婢女,道:“嗯……聽彩兒提起,奴才便留了個心。”
榮妃狐疑地掃了眼,正要開口……院外一陣喧囂……
眾人齊刷刷地望向房門。守門的太監會意,碎步跑了出去,片刻,回話道:“今日皇上召見了幾位江南文人,命納蘭大人設宴招待……大人喝醉了,所以……”
心頭一凜,芝蘭揪了揪帕子,憂愁地望了眼銀月。
榮妃擺了擺手,冷冷道:“皇上最不喜歡嗜酒之人……這會該不高興了。”
桑榆微微一笑,瞟了眼芝蘭,圓場道:“以文會友,免不得吟詩作對,素問納蘭大人與江南文人親近,多喝了幾杯也正常。”
好不容易熬到回了住處,已是黃昏,芝蘭輕歎一氣,幽幽坐下,道:“容若那兒……恐怕沒個貼己的人照料。銀月、小張子,你們趕緊去瞧瞧。”銀月早已焦心難耐,感激地捎了一眼,福了福,跟著小張子急急趕了去。
小張子輕輕擱下金盆,瞅了眼睡榻,悄聲道:“銀月姐姐,侍衛營連醒酒湯都沒有,我回院子裏去備些。這兒就交給姐姐了……”
“唉……”急急要止住小張子,扭頭卻隻見身影一晃、房門一掩,銀月杵在原地,怯怯地瞟望睡榻。
容若和衣歪倒在榻上,草草覆著被衾,雙頰熏紅,眉角緊鎖……心頭一緊,雙眸盡是疼惜,銀月緩緩踱至金盆前,擰了個溫水帕子,僵在榻前愣了愣,輕輕將帕子覆上微汗的額角。指尖碰到一絲潮熱,銀月雷擊般縮手,臉漲得通紅,急急別目床尾,猶豫一瞬,俯身怯怯地脫下烏青長靴。
眉角一顫,容若緩緩睜眸,抬手捂額,抽下帕子,眯縫著眼瞧了一眼,唯見帳幬虛晃,眼簾似蒙了濃霧,唯是分明覺到雙腳被抬上床榻,周身一暖,迷迷糊糊喚道:“婉兒?”
銀月正小心翼翼地納著被角,聽到動靜,心頭一虛,急急縮手,楞楞退了一步,正要抽身退下,隻覺手腕被緊緊一拽,竟跌坐在榻前……未及緩過神來,肩頭一沉,銀月扭頭,抬手要將榻上之人推開,手卻懸在半空,心頭刺痛。
額角蹭了蹭瘦削的肩頭,容若眨了眨眼,使勁瞧了瞧,唯見娥眉搖曳,晃了晃頭,喃喃道:“婉兒……我錯了,別走……好不好?”
深吸一氣,臉漲得通紅,銀月怯弱地瞟了眼房門,手遲遲落下,推了推耷在被衾上的手臂,支吾道:“納蘭大人……奴才……不是婉兒姐姐,奴才……”
頭重重一傾,容若耷拉著頭,似自言自語:“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我錯了……婉兒,我不該……酒後胡言亂語……我錯了……”
一仰,重重地跌落枕上,雙眼蒙了濃霧,容若木木盯著床頂,眸光空洞,口中低低念叨:“我錯了……錯了……原諒我……”
心刺痛,銀月咬咬唇,噙著淚,扯了扯被衾覆上藏藍肩頭,哽了哽,低聲寬慰道:“婉兒姐姐會原諒你的……大人千萬別自責……”
緩緩闔目,眼角滑落一滴晶瑩,容若拂開被衾,雙手攬著墨綠身影入懷,緊緊箍住,道:“我沒變心……隆科多說的……我不在意……不在意……信我……”
頭埋在潮熱的頸窩裏,銀月一慌,死命掙了掙,唯是瞧見那額角滑落枕際的晶瑩,一愣一疼,深吸一氣,竟幽幽地複又埋下頭,癡癡寬慰道:“我信……我信……”
小張子捧著食盤,躡手躡腳地推門,門開細縫,竟見……屋內昏暗,帳幬落下,藏青覆著墨綠散了滿地……心一凜,急急輕掩房門,杵在門前一瞬,小張子紅著臉躡手躡腳地踱遠了幾步,捧著食盤,沒在冥冥暮色裏,木木地守著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