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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彩雲易散(一)

  留不得。


  光陰催促,奈芳蘭歇,好花謝,惟頃刻。


  彩雲易散琉璃脆,驗前事端的。


  風月夜,幾處前蹤舊跡。


  忍思憶。


  這回望斷,永作終天隔。


  向仙島,歸冥路,兩無消息。
——

  柳永《秋蕊香引》


  夕陽西沉,烏雲翻墨,殘風飄絮,驟雨打萍……院落蒸騰起一抹水霧,空蒙寂寥。


  猗蘭館班房,芝蘭呆呆地倚坐榻沿,癡癡凝著榻上之人,默默落淚。銀月臉色蒼白,不著一絲血色,手腕胳膊纏滿繃帶,一片慘白,一雙明眸似一日洗盡鉛華,暗滯無光,眼角晶瑩淒淒滑落。


  芝蘭振了振,顫顫地揚手納了納薄毯,朝枕際傾了傾身子,揚著帕子替銀月拭淚,猶豫再三,不知如何勸慰,終是開口道:“銀月……乏了便……好好睡一覺……嗯……”


  淚如泉湧,銀月癡癡地側了側身,臉頰貼著芝蘭的手,癟了癟嘴,哽咽道:“我……是無福之人……姐姐,是我……我累了他……我情願……走的人是我……”


  “銀月……”淚決堤,心搐痛,顫顫地搖頭,哽了哽,芝蘭輕輕地伏在薄毯上,輕聲細語,“寧可天下人負我……我不負天下人。這……是我認識的容若。”


  稍稍仰頭,淚眼婆娑,定定地凝著銀月,芝蘭抿抿唇,嘴角漾起一絲淒涼弧度,哽道:“容若既願娶你……便想著要給你一世的好。銀月……信姐姐,彌留之際,他……定放不下你。婚期在即……他……含恨而終……心裏對你……該是何等愧疚?容若不願負你……銀月,聽姐姐的……你一定要好好的,他才安心。”


  木木地望著芝蘭,雙唇輕輕抽搐,哽得不得一語,唯是雙眸似閃過一點光亮,銀月生硬地點點頭,半晌,語不成語道:“嗯……我……懂,江寧……我……不悔,我……嗯……很知足。嫁他……是我一生最開心的事。便是沒拜堂……他……已是我的……夫……已經是……我會好好的。”


  心頭重石稍許落下,芝蘭哽咽著點頭,揚手拂了拂銀月額角的碎發。


  雙眸一滯,銀月屈肘摁著床榻便要坐起,眉角分明簇著幾分痛意……


  “快躺著……”芝蘭急急扳住瘦削的雙肩。


  銀月倔強地搖頭,稍稍坐起,攀著芝蘭的手臂,深吸一氣,流著淚,篤定地說道:“姐姐……我……他不在了……嗚……我不會再嫁人了,姐姐……留下我吧……讓我陪著你。我不出宮了……”


  一怔,芝蘭死死搖頭,直直地瞅著眼前的姐妹,順了順氣,勸道:“不許說傻話……你可記得,當初慶芳姐姐……我們三人都曾盼著早日出宮,相夫教子。有你相陪,我自是高興。但做姐姐的,怎可自私?耽誤你一世的幸福?宮裏如何是個歸宿?”


  “姐姐……”銀月癡癡搖頭,緊了緊手,哭著道,“你待我好,我知。可姐姐若真為我好,就應了我。一女不侍二夫,我不想再嫁,我要……為他守節。若出宮回家,阿瑪……打死都不會允。求姐姐成全我……這是我唯一的心願。”


  窒息堵悶,芝蘭木木地凝著銀月,拗不過她,唯想暫時安撫住她,半晌,違心地勉強點了點頭。


  拖著疲遝的腳步,芝蘭踱出班房。近侍宮女急急撐起雨傘相迎……


  杵在簷下,木木仰望灰蒙蒙的天際,萬裏愁雲冷凝,細雨簌簌,拂開雨傘,芝蘭緩緩踱步,溶進迷蒙水霧裏。花盆鞋磕著青石磚,和著雨水,滴答清冽作響。


  眼酸疼,芝蘭駐足,微微仰頭,癡癡地凝著蒼天,任雨水淋落,淚水和著雨水滑落臉頰,順著脖頸浸入心裏。酸酸的疼滲入心扉,苦苦一笑,他竟是這般好,好得……抽身離去都不曾叫人撕心裂肺……


  木木踱開步子,芝蘭漫無目的地蹚著淺淺的雨水,腦海浮現那雙明眸……堪比春日裏未融的最後一縷暖雪,晶瑩剔透卻不帶半分淩冽……竟是暖雪注定冰消霧散?不,他更像暢春園的曇花,風華絕代注定天妒英才……


  院門口,他佇立雨中,月白肩頭濕漉漉一片烏青。


  相視一瞬,花盆鞋咯噔咯噔一陣驟響,水色旗裙拂起一抹清風……月白亮光一晃,青石地磚濺起一漩水花……閃電與水影相擁……


  撲在他懷裏,心驟暖,淚卻泉湧,芝蘭緊緊環住月白腰際,淒淒哭出了聲。緊了緊臂彎,玄燁微抑下顎,稍稍側頭,輕輕吻了吻濕漉漉的鬢角……


  一晃已是六月中旬,猗蘭館似籠著一層冥冥霧靄。容若的離逝似一陣秋風,掃走了歡聲笑語,唯落下空落落的涼,淒慘慘的悲。


  痛失青衫之友,已是惙怛傷悴,芝蘭卻不得不強打精神,一麵照看開解銀月,一麵寬慰陪伴玄燁,十日下來已些許魂勞夢斷。


  “他不單是朕的肱骨之臣,更是朕唯一的知己良朋,他一走……朕真成了孤家寡人。”“姐姐,我今生都不會再嫁了……”


  芝蘭狠狠地搖搖頭,唯想從愁思中得以須臾抽離,捂著額頭,緩緩闔目……過兩日便該挪去暢春園避暑,銀月的傷雖無大礙,舟車勞頓終是不妥,把她獨留宮中又放心不下。芝蘭深陷兩難,猶豫不決,既想推了暢春園,留在宮裏照顧銀月,又掛心玄燁鬱結難抒……


  銀月癡癡地瞅了眼窗前閉目凝神之人,唇角微微一顫,低聲道:“姐姐在想暢春園避暑的事?我的傷無礙的,挪去園子也成,留在宮裏也成。姐姐不必掛心我。”


  “銀月……”愣地睜眸,臉唰地通紅,心中愧疚湍湧,芝蘭無措地揪了揪帕子。蒼白臉頰微漾一抹淒然笑意,銀月伸手覆了覆芝蘭的手腕。


  日光西落,宵月搖天,竹簾微卷,夜涼風露,燭花微偏……儲秀宮人散喧息,宮人一早便得了旨悄然退下。


  兩泓深潭幽不見底,映著銀燭一瞬燃著細焰一瞬透著寒光,玄燁癡癡地凝著杏色旗裙。揚指撚起銀匙,淺淺舀起一勺桂花,灑入茶杯,芝蘭俯身柔柔地吹了口氣,桂子飄然淺漾。唇角微揚,芝蘭捧著茶盤緩緩踱至軟榻。


  目不轉睛地盯著杏雨飄近,玄燁輕吸一氣,緩緩伸手……


  擱下茶盤,清淺一笑,芝蘭揚手搭上頎長五指。輕輕一拽,玄燁擁著杏雨入懷,緊了緊臂彎,把頭溫柔地溶入杏色。跌坐在他腿上,胸前一陣酥麻,雙頰不由暈染一絲緋紅,芝蘭環著他的脖頸,輕輕地撫著玄色辮穗。


  緩緩釋開懷翼,玄燁直了直身子,攙著芝蘭坐回榻上。微微扭頭,玄燁默默地凝著娥眉黛玉,薄唇幾度微啟,欲言又止,半晌,終是淡淡道:“你可知……容若為何早逝?”


  嗓際一哽,心頭一怵,玉指顫了顫,芝蘭怯弱地凝著兩輪劍眉……


  唇角一嚅,玄燁垂了垂眼瞼,瞅了眼地磚,道:“情深不壽……他是被那女子磨死的。”


  帕子不由一緊,芝蘭攀住淡灰臂膀,急急勸解道:“不……不怪婉兒姐姐……情孝兩難,容若雖受其苦,可——”


  “不怪她……怪誰?”猛然抬眸,玄燁直勾勾地盯著芝蘭,烏瞳閃過一絲狠戾,眸光一斂,順了順,道,“凡事皆有度,過猶不及。他倆落得如斯下場,皆因過了度……”


  喉結一滯,眸光放空,聲線愈發低沉,玄燁歎道:“朕悔之無及……明知不是佳緣,卻硬逼著明珠……”


  渾身一僵,星眸騰起一抹輕霧,嗓際一瞬幹涸,心間不安暗湧,芝蘭竭力振了振,卻禁不住十指微顫。


  咬咬下嘴唇,玄燁凝著娥眉黛玉,深吸一氣,率性說道:“朕雖是好心,卻害了容若。若他倆不成親,容若不會死。那個女子……做容若的紅顏知己尚可,勉強成婚……便是如今勞燕分飛、家破人亡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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